x 胤祥满胸积郁得发胀吐不出按不下棉花团子似的塞得难受一出户部大门见管家贾平还侍候着便命:“回去跟紫姑说一声儿爷要散散心迟些儿回去!”说罢拉马便骑泼风价打马直出西直门大大兜了个圈子但见城外秋云低暗白草连天更觉凄凉因拨转马头至宣武门踅进一个小巷远远便听丝竹清幽一带粉墙往东郁郁丛篁拥着一座楼上面匾额写着“太白醉仙”四个字。里头一个女子声气正按弦击节而歌:
夜半钟磐寂无声满座风露清。烛台儿蜡泪叠红玉青灯独对佳人影。倚朱栏望乡关月明中远山重重看不清古道幽径只听见西风儿吹得檐下铁马叮咚……
胤祥听着耳熟却一时再想不起因下马进店张眼望时店中并无客人歌是楼上传下来的略一沉吟一屁股临窗坐了没好气地大声道:“人都死了么?拿酒来!”
话音刚落跑堂的已脚不沾地跑了来因见胤祥束着黄带子脸上颜色不是颜色哪敢怠慢?忙笑道:“爷是独饮还是待客?小店里玉壶春、茅台、口子、三河、赊店、苏合香都有不知爷……用哪——”话没说完胤祥“叭”地将一锭大银蹾在桌上不耐烦地说:“听你放屁还是听上头的曲子?各样都打半斤!”
“大烧缸也要?”
“要!”
恰酒菜上来上边乐歇歌止胤祥左一杯、右一杯五花八门贵贱不一的酒就灌了一肚子。酒涌上来想想更气便再喝口中念念有辞也不知是说是骂弄得几个伙计躲他远远的店主也下楼来偷看。顷刻之间胤祥已是喝得眼饧口滞招手儿叫过掌柜的笑道:“我又不是妖精你——呃——躲什么?来来……喝喝……”
“这是爷的抬爱”掌柜的满脸赔笑道“小人没这么大造化别折了小人的草料。”胤祥头摇得拨浪鼓似的问道:“往日从这过生意蛮……蛮好嘛……今儿怎么这么清……清淡?”“给爷添一盘子海蜇。”老板一边吩咐赔着小心又道:“原是人多的可可儿今个西市上出红差杀人客人们都赶着瞧热闹去了!——这碗酸梅汤是小人孝敬爷的请用!”
“杀人?”胤祥呵呵一笑“杀人有什么好看?软刀子杀人你见过么?”
老板见他前言不搭后语满口柴胡极怕生事只好着意周旋奉着香茶拧着热毛巾侍候着一边逗他说话出酒气:“爷不知道?今儿法场上出事了刀下留人!”胤祥一笑道:“这也值得大惊小怪?杀官儿常有的事万岁爷不过想看看他们胆量逗着玩儿!”老板凑近了神秘地说道:“今儿可不是!竟杀错了犯人刑场上验明不是正身叫万岁爷当场给查出来了!马中堂、张中堂还有佟中堂都去了……我的爷这可是开国头一遭儿!”
“是么?”胤祥目光霍地一跳晃了晃头觉得眩晕得想不成事因问:“杀的谁?怎么就叫万岁撞上了?”“爷说笑话了不是?”老板笑眯眯说道“小人也刚听说的。杀的那人叫张五哥是别人的替身!听说万岁当场叫了顺天府的人说叫八爷亲自查办——爷这事轰动北京城不出明儿您老就都知道了。”说着见来了客就要走胤祥又叫住了问道:“方才什么人在上头唱歌?是叫的堂子?我叫来听听成不成?”
老板正要回话便听楼上一阵窸窸窣窣接着便下来几个人。一个矮胖子含笑走在前头接着两个女子头一个浅红比甲一溜水泻长裙目动眄流体格轻盈衫袖微挽抱着琵琶十分甜净俏丽;紧跟着的那女孩子个子稍矮一点穿着枣花碧罗紧袖衫腰围绣带下垂于膝月白吴绫裤下微露紫绢履团圆脸庞上刀裁鬓角还带着稚气口角左颏下一颗美人痣分外显眼——胤祥不觉眼睛一亮失声叫道:“这不是阿兰么?”
“呀十三爷!”矮胖子正往门外走一回头见是胤祥急忙踅转身来一个千儿打了下去满面堆起笑来:“您老吉安!小的任伯安给您请安了!”胤祥眯着眼点点头酒涌得打了个呃儿胸前又躁又闷头晕得想不成事半晌才道:“你……就是任伯安?九……九哥府里的?”任伯安一边嗔着店家:“还不给十三爷拿醒酒石来”一边赔笑说道:“小的就是任伯安。先前在九爷门下前年九爷已经给我脱了籍。其实脱籍不脱籍小的都一样是爷的奴才。”
胤祥看了一眼阿兰那两个女子忙都蹲身万福年长一点的女子赔笑道:“奴叫乔姐儿其实在江夏也见过十三爷的……”胤祥没有理会只转脸向任伯安笑道:“怪道的我问九哥买戏班子没有九哥说没有原来是你这杀才招摇撞骗打了他的幌子——那个姓胡的畜生呢?想必也在你跟前了?”
“爷问的胡二麻子?”任伯安笑道“爷怎么会认识他?这小子忒不地道上回九爷的二世子点堂会我带着班子去二爷还没听曲子他倒先醉了站在当院骂街扫了二爷的兴头。这样的王八羔子还留得么?我打发他守庄子去了!”因见店老板拿来了醒酒石任伯安忙亲自侍候着胤祥含上用小刀削着鸭梨一头对乔姐和阿兰道:“捡着拿手的唱个曲子给爷听!”
乔姐阿兰裣衽一礼二人点头一会意乔姐手中琵琶早爆豆价响起阿兰俛首一笑唱道:
梨花云绕锦香亭蛱蝶春融软玉屏花间鸟啼三四声梦初惊一半儿昏迷一半儿醒……柳绵扑窗晚风轻花影横栏淡月明翠被麝兰薰梦醒最关情一半儿暖和一半儿冷……
未及唱完胤祥便摇手道:“不好不好!十三爷这会子没心绪什么一半儿这一半儿那?捡着雅的唱一个!”阿兰怔怔盯了胤祥一眼微微叹息一声乔姐纤手一勾乐声再起恰如冷泉滴水寒冽沁人阿兰深情地看着醉眼矇眬的胤祥慢声唱道:
薄暮、途遥、马羸、人瘦……西风荻芦间解缆渚头。平烟寒漠无涯湖涟波漂愁。与故人相揖别过待欲登此扁舟畏惧这断魂深秋更兼着苦雨冷舱帆破风凄楚!呼将返行古道折不断烟花隋堤柳……
胤祥先还闭着眼两手打着拍节相和听这曲子幽咽绵凄、缕缕不绝如诉如泣蓦然想起自家身世两行清泪竟不自禁顺颊滚落下来。
“十三爷酒沉了。”朦胧中听任伯安说道“备一乘轿送爷回去!”
清理户部亏欠被太子胤礽晕头涨脑搅扰一番顷刻间功败垂成;接着又出了张五哥巨案:堂堂帝京、天子辇下国家最高法司衙门居然放走了奸杀良妇的真凶由无辜的贫民张五哥代验正身、代赴法场被偶尔出访的皇帝本人发觉!事情出来从六部到大理寺直至顺天府的京官们都瞪大了眼睛紧张中带着兴奋不安中怀着期待眼睁睁看着朝廷等康熙的圣旨。但自那日接连五天不但没有旨意康熙连六部尚书也没有接见东华门西华门停止接牌子除了张廷玉、马齐和佟国维三人以外谁也进不了紫禁城——他们其实就住了天街西的侍卫房压根就没有出来——连个内廷的信息也没有。大故骤起人人都觉得要出点事了。
待第六日圣旨终于颁发:施世纶调湖广任巡抚尤明堂调江西任布政使王鸿绪着补户部尚书揆叙为侍郎仍由雍郡王胤禛十三贝勒胤祥管领继续清理库银并严令“封存现有库银一概不许私借”——这圣旨就下得蹊跷:施尤等人若办砸了差使就该领罪但却仅仅平调离任王鸿绪和揆叙一个是学士一个是吏部郎官都不是熟手又没有特别的功劳好端端就升了大司农!众人正纷纷议论莫衷一是下午未末时牌康熙下令在乾清宫召见所有阿哥亲自口谕胤禩命令他去刑部清理冤狱并由马齐领诏刑部尚书司马尚、侍郎唐赍成、高念东等十三人革职留京待勘同时下旨天下停止勾决一年所有死刑人犯案卷调京重新审谳。
接见十分枯燥康熙坐在龙案后的须弥座上脸色呆板一语不发一口接一口地吃茶。张廷玉和马齐一左一右侍立着由佟国维一份一份地宣读诏告逐份宣读四百一十七名死囚案由和责成各省按察使“清理再报”的话头。一直读了两个时辰阿哥们人人跪得两腿麻木、听得耳鸣眼花。末了康熙起身只说了句:“晓得为政之难了吧?人命关天胤禩要好自为之。天下无不可为之事要在认真留心。”
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全然尝不出酸甜苦辣。众阿哥只好稀里糊涂叩头答称“儿臣领旨”算是“明白”。胤祥见康熙有退朝的意思忙道:“阿玛!户部的差使只有几百万两尚未收清现既已经封库阿玛又委了新任尚书儿臣请旨是否就不再每日到部视事了?”
“也好。”康熙拈须沉吟片刻“准奏。”
胤祥吐了一下舌头:他原想激恼皇帝轧出点什么苗头不料只得了这淡淡的四个字不凉不酸的算什么?正想着再出个题目四阿哥胤禛说道:“皇阿玛儿臣有点想头不知当讲不当讲?”康熙放下杯子诧异地看了看胤禛说道:“这是朝会嘛有话尽管讲。”
“清理刑部确是当务之急;八阿哥才智清明必定不负圣望。”胤禛顿了一下首抬头说道:“张五哥的事儿臣原来只是风闻今日听到原状委曲端详惊心骇目不胜颤栗。皇上以万乘之尊偶尔查访即当众发露一件以天下之大刑狱之多正不知多少覆盆之冤!刑狱失调戾气淤塞非国家之福!”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