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 朝阳门码头是运河北端之终点明末战乱失修原是久已湮没淤塞不成模样了的。雨水充足时漕船官舰尚可直泊进来一般年份埠头就设在通州也算到了北京。康熙十六年之后国力渐次充裕其间经治河能吏靳辅、陈潢、于成龙几度曲画精心修葺不但旧貌尽复而且河道拓宽数十丈水深丈余便又兴隆起来。夹岸铺店堂肆鳞次栉比危楼翘翅飞檐插天仿佛北京城外一座独立的小城煞是繁华热闹。
八贝勒胤禩的府邸就在码头北岸。接到胤禛即将回京的邸报他心里很犯踌躇。按照国礼不奉旨他不能去迎接;按兄弟名分哥哥远道回来在门口下舟断无不见之理。在康熙众多的儿子里头胤禩只管着正红正蓝镶白三旗坐纛儿皇子最是清闲不过。但他为人精明练达宽仁和蔼无论兄弟还是外官有了烦恼难为的事都乐意寻他诉苦情求帮衬。能帮的事不分亲疏远近不管要钱求官或夺情免参胤禩从不袖手旁观看人落水不救。因此这“八贤王”尽自足不出户恪守祖训不干政务六部的事没有一件能瞒过他的也没有一件事驳过他的面子。思索良久胤禩决定换了便装去迎接胤禛。九阿哥胤禟昨日来府已经学说了江夏的事十阿哥胤欠着库银正和施世纶怄气内务府早已透出风来万岁对太子胤礽愈来愈不满。胤禛胤祥是胤礽的左右臂这些事一回京立刻就知道了自己不出面见见兄弟间越发生分难堪。朝臣们已在暗中滚传废了太子八爷当政虽说是无稽之谈但兄弟之间猜忌起来什么闲话出不来?
和清客们下了一会子棋待到天将黑定外边的人飞奔进来禀道:“八爷四爷十三爷的官舰到了!”“忙什么!”胤禩含笑道“等他们接过我再去。”说着便起身换了一件月白府绸袍也不穿褂戴帽腰间束了一条檀香马尾卧龙带脚下踏一双黑冲呢千层底鞋只带了两个小奴飘飘逸逸信步踱着出了大门。
码头上接钦差仪式刚过。看样子胤禛胤祥也是才下船正和几个礼部的人执手寒暄。此刻芦棚里歌止乐歇十二盏黄纱宫灯下一群翎顶辉煌的官员众星捧月地将胤禛胤祥簇拥在中间凑趣儿说话见是胤禩来了忙都闪开一个胡同。
“四哥十三弟一路风尘辛苦!”胤禩几步紧走至胤禛面前打了个千儿起身紧握着胤禛冰凉的手笑吟吟道:“看上去气色还好。在京日日见面也不觉得什么你们一去八九个月这心里就空落落的总是手足关情啊!”说罢转脸又道:“十三弟英风犹昔见这略加历练看上去像是老道了些儿。”“叫八哥惦记着了!”胤祥笑嘻嘻道“我们在外头也着实想着你呢!眼见八月十五了你给我预备了什么好果子吃?”
胤禛只微笑着听因道:“咱们走吧芦棚那边还有许多人跪着呢!”胤祥笑道:“男儿膝下有黄金叫他们多跪一时还巴不得呢!升官发财不靠下跪请安指什么呢?”“十三弟幼时不是这样的如今忒伶俐了!”胤禩一笑“只这张嘴太不饶人。”
三人一头说笑踱过芦棚这边。在岸边接驾的都是郎官以上的官员这边棚里都是科道司官足有上百的人见他们过来一齐叩下头去。礼部四译馆司官姚典和刘燮两个人领衔请安道:“四爷十三爷吉安!”他们都是胤禩府走动的人起身时向胤禩注目会意而已。
“罢了生受你们了!”胤禛脸上闪过一丝微笑略一抬手道:“大家都起来。天已这么晚了有的还住在西直门外就此散了改日再会吧。”礼部侍郎宋文运随侍右侧忙道:“四爷大老远地回来了这会子也未必用过晚饭。奴才们预备了点水酒略用点再去。”
胤禛瞥眼看了看果见棚下齐整摆着二十几桌席面干鲜果品水陆珍馐一桌桌小山似的攒起老高不禁皱了眉头站住脚说道:“早就有旨意钦差出巡外地还不许张罗呢!我和十三弟在船上已经用过了。这会子身上乏得生疼只想早点歇下。村竹你是办老了事的知道我的脾性怎么还弄这个?我在外头从不吃地方官一席之请回到辇下更用不着了。再者今晚迎接仪仗也太奢我是有点承受不起。”
众人热炭团儿般赶来满以为即便不能讨亲热至少也不至于落个没趣。挨这几句冷炮不禁面面相觑人人心头不是滋味脸上干笑心里直骂娘:妈的咱算硬拿热脸来蹭冷屁股了!宋文运心里窝着苍蝇赔笑道:“四爷您甭疑心这用的不是宫中的钱是下官们巴结的。您不用下官们脸上怎么下得来呢?”胤祥肚里早饿得咕咕直叫听胤禛说“已经用过”又好气又好笑却不好说什么。
“多少用一点吧。”胤禩见众人一个个沉着脸不言声爽朗地一笑说道“下不为例。现已做好了不吃也是暴殄天物。算在兄弟身上是我请您的本来我府备的也有就叫他们罢了。”说着便随了胤禛进来。
众人此时方略松一口气鱼贯而入安席。不一时觥筹交错豁拳行令之声渐起才热闹起来。胤禛却是一腔心事:按理皇子出巡归京迎候宫灯不过八盏龙旗也只九面。如今外头就摆了十二宫灯十二龙旗而且动用了畅音阁的御乐唱皇子出巡回驾凯歌无一处不用太子排场这是谁的主意?若是奉旨就该说明若不奉旨那就是摆了圈子给自己跳!看看席面也是仿膳规格胤禛越发起疑只是沉吟。胤祥却不管不顾不论荤素一捞食之一头大嚼着笑道:“这一席没有十五两银子断然办不来。八哥有钱请客我可要大快朵颐了!”
“席面是他们办的老十三要承承他们的情。”胤禩何等机警一听便知这个老十三不怀好意要把“请客”名声往自己头上扣因一仰身子道:“我要吝着不出钱你们二位拂袖而去太扫大家的情分了。”又劝胤禛:“四哥怎么不动筷子?如今的事不能太认真。上年我去奉天巴海张玉祥他们请我也是这席面。我没说他们两句他们倒说:‘这膳谱还是万岁爷东巡时赏的呢!要是不叫吃赏我们做什么?’你说说可不是清楚不了糊涂了么?”“我这人就喜欢清楚。”胤禛拿定主意绝不进食笑道“我不是不敢吃这个饭。一来确实不饿二来我在想这么一餐要三四百两银子天下这么大地方这么多官得多少?我们真的富得这样了么?就这笔应酬钱省下也很能办些事了……”
众人一边吃一边听他教训一个个气得无可奈何。一会儿这个说:“这鸡怎么做的?淡极!”那个说:“哎哟刺扎着了!”姚典竟无端“啪”地自打一个耳光刘燮便问:“怎么了?”姚典一笑说道:“这蚊子叮人!”宋文运干笑着只是劝:“四爷菜凉了请……”
“我真的是吃不下。”胤禛心里雪亮只管说道“过骆马湖时韩春和请我一只烤猪就是一百多两银子。我跟他讲‘你看看我这两个伴读童子一个叫狗儿一个叫坎儿父母都叫饿死了。我买一个使唤丫头身价只五两银子这都是民间膏血!’”胤祥啃着一只鸡腿想法儿要咬下里边的一团筋笑道:“四哥省得了省得了您也用一点吧!”
胤禛突然脸色一变站起身来竟自去了。胤祥打个饱嗝红光满面起身道:“吃饱了吃饱了!你们只管慢慢吃。”也就跟出来。胤禩见宋文运等一大群人面红耳赤尴尬万分忙起身抚慰道:“四爷就这脾气瞧着我的脸别往心里去!”道了失陪也跟了出去。
他们兄弟一走这边官员们立时开锁猴儿一般放肆起来。刘典用筷子将菜盂敲得山响大声道:“请请!村竹公吃嘛!发什么呆?”
“村竹这回拍到马蹄子上了!”刘燮一边笑着给宋文运斟酒说道“脸都叫踢白了!怕怎地?不过认个晦气罢了别说咱们阿哥爷们还弄得鸡飞狗跳呢!”
一个参将举着杯子笑道:“什么晦气吃个**打个嗝儿一股子气!”众人一阵哄笑这个说:“公公背儿媳过河出力不讨好儿!”那个说:“编派的倒好!什么沟儿坎儿?世上有过不去的沟坎儿?十不全把欠债官员名单子都开给皇上了头一个就是曹寅第二个是穆子煦都是擎天保驾出生入死的勋贵!等着瞧看是谁过不去沟儿坎儿?!”胤祥因小解还没走回来时见狗儿和坎儿都在棚外等着自己便道:“你们怎么还没走?”
“你听听!”狗儿咬着牙道“这些个驴日的嘴里嚼的什么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