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实说,一来我确实不排斥这样的安排,二来,如果真凭稿件攒下钱,我不就可以早点和银见面了?
说干就干。中也连夜督促我润色了几篇像样的文字。他自己则进了里屋鼓鼓捣捣不知道做了些什么,成果是一部叫作山羊之歌的合集,他说之后会陆陆续续往里面添加有趣的诗歌。
中也说这话的时候钻蓝色的眼睛闪闪发亮,有个念头从我脑中转瞬即逝,我侥幸抓住它的尾巴,却又自觉不可能,让它从我指间溜走了。
隔天,他就要带我去他口中不像样的出版社,说这是为我们去东大念书的必要努力。
中也在一夜之间改变对出版社的态度,缘由说起来颇为复杂。
因为我从国中起就没有念书的缘故,自然也没有哪所学校有我的学籍,没有学籍就无法考试,这样的话,岂不是在起跑线上就输了嘛。
我和中也都陷入了沮丧,事情果然没有那么简单。
这时候,辛辛苦苦擦洗着盘子的真纪说,“学部和大学院偶尔也会破格录取的,近几年连留校和教职任用都不拘一格,收个学生更是不在话下。”
我正要细细询问,中也却抢在我前头先人一步,“……是这样的吗?真纪该不会是因为安慰我们才这样说?”
“是真的。就在前几年,还有一位没什么求学经历的教授在东大任职了,研修生们虽然对他的出身颇有微辞,但对作品倒是清一色的佩服。”
真纪说着说着忍不住笑出来,她说得活灵活现,像是切切实实目睹了一般。
中也稍一皱眉,一锤定音道,“既然这样,那就让那些人不得不佩服芥川的才名好了!”
我却不禁疑惑道,“就算是名家轶闻,这种学院内部的事情都能流传到横滨吗?”
“我知道!我知道!真纪姐姐的父亲原来是东京大学的杰出校友啦。”
说句心里话,我当时真的是被真纪父亲的身份给惊住了,随之而来的便是难过,看起来真纪也像我一般经历了不少事,那些其实早就被我丢在身后的记忆。
不过这点感伤很快被打散了,中也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啊,那到底要怎么办?”
我知道他肯定心里早就有想法了——不入流的出版社也是出版社啊。因为我也是这样的想法。艰难的情况下有自行车就行了,还能要求什么呢。
真纪看起来和我想的一样,善解人意地给了中也台阶下,“……其实,父亲还在的时候跟我说过,清泽议员曾庇佑过一家出版社,名字好像是叫新星?”
即便我们在横滨再怎么不问世事,我对清泽议员也颇有耳闻。他可是连任了几届议员的资历派,和绫小路议员分属不同的政党,持有政见也不大相同。
因为今年恰好是换届的年份,近来很是看重提高民意,连镭钵街都贴有他的宣传海报。一家杂志社,有这等议员站街作靠山,就算它是个烂泥也是个裹着金沙的烂泥。
总之,真纪的这个台阶给得很妙了。
于是刚刚一点不情愿的中也拍来了拍掌,大家都向他看了过去。
“好!那我和芥川就给出版社投投稿好了!”
镭射街尽头那家破烂的店就是新星出版社了。即使有政要背书也只能屈局在一隅,文坛衰败可见一斑——最起码在横滨是这样的。
我和中也一进去,就见一位戴圆眼镜、头顶塌塌帽的老派绅士。他不苟言笑,看着手中的稿件,时不时眉头紧皱,时不时抚掌开怀,俨然自成一片小天地。
我不得不敲了敲桌子,狠下心打扰这位自得其乐的编辑。
“你好,在下芥川龙之介,这位是中原中也,我们是来投稿的。”
其实想也知道贸然打扰杂志社这种行为多么不妥,可我们毕竟不过十几岁,学术出身也不好,邮寄投稿的话,搞不好编辑一看到我的名字就扔一旁,那才真是石沉大海呢。
即使现在我们来了,这位编辑看上去也没多么重视,很吝啬地瞥了我们一眼,昂起下巴往空桌子点了点。
“先放那吧,我一会就看。喜欢的话借本书看看,到时候记得还就行了。”
中也咕哝着抱怨了句“什么啊”,就直接双手插兜,用桌子的一角支撑着站得不甚端正的身体。
我到书架那里踮起脚尖随手取了本书,书页上写着:《我是猫》。草草翻阅了几页,总是忍不住想到养在基地里的那只三花,给他吃好穿好却还总是野性不改,至今已没踪影三四天了。
他总是独立得过分,不像猫,像人。
大概是这样的缘故,死活读不下去,于是又拿了另外一本,名叫《三四郎》,甫一拿到这本书,就被扉页上的集锦深深震撼——
“比熊本大的是东京,比东京更大的是日本……然而比还存在另一种东西比日本更广阔,那就是人的头脑。因而决不能受到这样那样的蛊惑。”
真是不知道该怎么用语言形容那种感觉,我所会的繁冗辞藻对它来说都过于轻浮了。只知道极其、极其想知道这位作家——不,老师的名讳。我渴望见他一面,又渴望成为他这样能给人深思劝诱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