螺山的女神医不爱金银玉帛,对非疑难之症也并不热衷,可以说她仁慈济世,也可说她脾气古怪,这一次魏赦依照她的心意,准备了许多螺山上不曾有的珍惜花种子,尤其是天竺兰。童子大喜过望,立即就替女神医答应了下来,将魏赦与竺兰恭恭敬敬地请上了山。
螺山上的草庐坐得结结实实,仿佛不沾人间烟火气。
阳春白雪之前,竺兰伫立了片刻,忽想起了曾经悬于壁上的一支玉箫,那玉箫断作两截,记得她曾问过郡王,隋白告诉她,那支玉箫当年争吵时双成摔碎的。此际,看到这种种,竺兰心里多了一念。
女神医身边的青年护卫,脸色依旧淡漠地将他们请了进去,竺兰左顾右盼,却不见了墙壁上的那支玉箫。
见青目光锐利,一眼便瞅见了魏赦掌中所持之物,立时皱起了眉,脸色变得深暗:“魏公子稍待,主人容后便到。”
“也好,有劳了。”
魏赦笑道。
昨晚以后,他对竺兰看顾得愈加小心,当即扶了她在帘幔前按照惯例坐下。竺兰被他的这种小心弄得哭笑不得,都还不肯定呢,他就这样。虽则她有些经验,知道是八.九不离十,不过还是有些七上八下的,等医者确认过,才能真正地断定。
等了少顷,童子命人送糕饼来,竺兰客气地用了一块。
身后突然传来一连串轻盈的跫音,似踏在莲花上,竺兰一回眸,竟然发现是女神医,她并没继续藏于帘后,这一次竟直接现身了。不过她的头顶依旧戴着一顶雪白垂幔的幂篱,遮蔽了姣好无暇的容颜,但虽不见面,她的一举一动无不彰显着这是一个稀世美人。柳氏的容色已算是上等,年轻时想必更是风华无双,而能令隋白一见便为之倾心若狂的,当然便更是绝色。
有时候她很认可魏公子,譬如他说,一见钟情的都是好色之徒,中意的都是脸。虽然他自己亦不例外。
女神医仍然不肯露出庐山真面目示人。竺兰虽稍有遗憾,吐了口气,却并未说什么。她发现见青的目光始终不离女神医,充满了敬仰和恋慕,甚至隐隐然有一份宠溺,心中暗忖他们之间必定十分恩爱,难怪郡王看见了以后便失魂落魄至那样了,再也不敢上螺山了。
魏赦起身行揖礼道:“内子昨夜呕吐不适,未知缘故,还请女神医示下。”
幂篱的垂幔微微晃了一下,她的面容转向了竺兰,道:“随我入内。”
她大约也猜到了竺兰的身体状况应是关于妇人之事,私底下问会照顾竺兰一些,竺兰点了下头,让魏赦在外边稍稍等待一下,起身随着女神医迈入了厢房。
果然不出所料,一番望闻问切之后,女神医断言她这是害喜的症状,是有了身孕,只是思虑过重,又受了些寒,让她这段时日勿大悲大喜,为她开了一个安胎的方子,令她凡事无须多费思量,安心服用、安心待产即可。
也是到了这时,竺兰才把心头疑惑释出:“我有一句话,也不知道当不当问,可是我们很快便要离开玄陵了,请女神医恕我斗胆吧。”
见她铺开纸,取了一支兔毫,蘸了浓墨便垂眸书写起来,竺兰忍不住提出了心中疑问:“因我第一次来时,见到了女神医挂在药庐里的一支箫,断为两截,但神医依旧妥帖地收藏着,所以心有疑惑。”
她书写之手不停,兔毫底下泄出了数排娟秀清润的的小楷。女神医头也没回地澹澹道:“我和隋白的事你不是已知道了。是我摔碎的箫,但那箫与别人无关,乃是我父亲遗物,我将它收了起来。”
原是如此。
竺兰偷觑了女神医一眼,知道她不愿提及郡王,也不敢再多问了。
药方子写好以后,魏赦在外叩门,女神医道了一句“进”,魏赦便匆促地推了门大步朝竺兰走了过来,他蹲在她的身侧,小心地问道:“怎么了?”
竺兰笑着朝他点了点头。
魏赦欢喜地一蹦三尺高了,将竺兰一把拥住抱了起来,转了两圈,还是竺兰让他不要发疯了,她才得以平稳落地,魏赦捶了一下自己脑袋,“我是昏了头了,兰儿不能再如此受颠。”
倒是一旁的女神医,坐在书案旁一动不动,似有些恍惚般凝睇着他们俩。
微风掀动了她的雪白垂幔,她犹若回神,起身欲朝外走去。
但魏赦忽唤住了她:“神医。”
她停了下来,见魏赦已慢慢松开了竺兰,从袖中取出了一支玉箫,递到了她的面前。
玉箫通体莹白润朗,几如雪色,不含一丝杂质,能看得出是上佳之品。
女神医望着那支箫,不言语。
她还记得。
第一次因为柳清漪爆发争吵。那必是她这一生嘴脸最为难看的一天,被他说一句“泼妇”大概也没说错,因为她竟冲动火爆到,将父亲留给自己的玉箫也摔碎了,事后,她更是离开了王府,避了出去。
很快他就过来哄她,将两截断箫粘连了起来,但可惜,玉碎不能复合,这两截断了的玉箫,纵是被他用胶水黏了起来也不过一掰又断了。当下他变得手足无措,承诺以后一定找一块世上最好的玉石,替她打磨出最精致的玉箫。
她吃了一惊,开玩笑说,最好的可是极北寒玉,他能找到吗?
他面露为难,但很快又承诺,就算一时找不到,找上三年、五年、十年,承诺不敢忘,他答应她的一定会做到。到时候,他就在玉箫之上刻上“爱妻双成仙女”六字,再亲手捧了送给她。
魏赦奉上来的玉箫身上,果然有那刺目的六个字,一笔一笔,刀削斧凿,是他的字迹。玉质纯新,箫身晶莹,看得出没经过几年风霜,他真的找了多年。
魏赦道:“此物是郡王让我奉上,他说,他送这支箫给神医别无他意,无心破坏神医如今的感情,只是当年许了的承诺,他不敢忘记。神医收下也可,不收下也可,如见了厌烦,就请扔进百柳湖中。”
他说完,女神医的身后,见青的身影突然出现在了门槛外。
女神医的幂篱如水纹一般动了一下,她淡淡地道:“既如此,就请魏公子扔了吧。”
这十多年过来了,她早已不擅弄箫。“辜负了郡王的美意了,难为他还记得。”
魏赦递出去的手,握紧了玉箫,又收了回来,脸上不见什么颜色,只微笑说道:“好。魏赦话已带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