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君虽是知道了,魏赦对二十五年的旧事有所觉察,但心下纳罕,也猜不透魏赦到底拿到了多少消息,就连他此刻目光迥然、嗓音冷刻的逼问,老太君也看不透他这是否是虚张声势。
但不论是不是,作为一个已年近古稀的老太婆,她只需要装聋作哑,正如这二十多年来她一直做的这般。
她额角的银丝又晃了晃,慢慢地,溢出一声叹:“奶奶只知道,你生父,是军中行伍之人,你的母亲当年从军中归来,便怀了你。我亦是后来才知。怎么,赦儿你又知道了什么动静?”
魏赦沉沉道:“孙儿正是不久之前去见了一人,心头疑惑,已有解答。祖母不愿说便罢。”
他的眼神有些冷戾之气,老太君瞧着心头突突地跳,身子也刹那之间紧绷。
她担忧。孟润梨是她这一生最为满意的儿媳妇,当年她由人所污珠胎暗结,老太君是暗恨过,恼火过,也生了心思,欲替她了解业障。但世事弄人,也就是回了神京没有多久,丈夫借着丁忧之名请求退隐,归还老家,一家人不得不南迁江宁。而那时,圣旨天恩赐下,为方满月的魏赦赐了一块只有神京勋贵子弟才佩的虎头金锁,又赏赐下无数金银财帛,魏府但有知情者,笑面承了雨露君恩,但心头之下无不是惊涛骇浪。
如同一直担忧的梦魇成了真的,陛下他竟真的全知道!
从此以后,再也没人敢把主意打到魏赦头上。
老太君更是心知肚明,唯有保住了魏赦,魏家上上下下方能长久,魏赦但有不测,侯府均受株连。可惜她明白的道理,魏新亭却似乎越来越不明白。
老太君怔怔地盯着魏赦,见他脸色郁闷滞涩之气渐消,似又吐出一点轻松笑意来,老太君也叹了声道:“罢了,你既不喜永福郡主,奶奶不强迫你,只是竺氏,并非奶奶刻意刁难,以她的出身和所历之事,她配不起你,也做不好的你的贤内助。终归你是我魏氏子孙,这个魏家你或是不在乎,奶奶却在乎,在这个江宁,无人可非议我魏家之不是。而你若是一意孤行,肆意妄为,这会给奶奶带来灾祸的。”
她不说是为魏家带来灾祸,因她现在明白了,魏赦在知道了自己身世以后,对魏家更是不会在乎,便只说自己。
魏赦幼年时,曾养在她膝下几年,是个孝顺活泼的好孩子,若心志未变,他是会对她顾及三分的。
魏赦微笑:“孙儿自己晓得分寸。不过,魏家子孙非只有赦儿一个,祖母看看修吾,也是个极好的孩子,他也十九了,祖母何不为他张罗一门好亲事?毕竟,那才是祖母嫡亲嫡亲的孙儿,骨肉血脉至亲的孙儿。”
老太君心头仿佛被刺了一刺,愕然看了眼魏赦,他却起身,微笑着告辞,退了出去。
他修长而笔挺,犹若雨后空山间的竿竿青竹般的身影,消失在了四扇门后,老太君心头一梗,仿佛有口气堵在了胸口,滞闷无比,绞得疼痛起来。赦儿他话里有怨。只怕他母亲的死因,他也或多或少地猜到了……
砰地一声,手杖落了地,老太君忽然以袖掩面,肩膀微微抽动起来。
魏家之孽,始于二十五年前。
可天子圣眷,又如何能避?
业障!业障!
……
今日城中流言四起,孟氏又暗暗施了些手段,便沿途增派了几人,顺利把魏赦婚前蓄养外室使有一子的传闻带到了玄陵。
玄陵地处大梁正中,地势低洼,交通便利,为南北往来之要塞,东西勾连之宝地。此际淫雨霏霏,整座城池被笼罩在一层湿润的雾气当中。
隋白方浴身,正懒懒地卧躺于摇椅之上。他虽年近不惑,但气质清冷,皮肤白皙似玉,便一如双十的少年郎般俊美雅逸,薄酒微醺,又如醉玉颓山,有着说不出的旷逸超凡,令人远观尚且要唏嘘嗟叹几分,为之臣服,更加是不敢亵玩冒渎。
王府上有跟随了十几年的阉人,是原先从宫中带出,此际领了两人过来添茶,见郡王仍困倚椅上,便凑近了些,心下忍不住,将这几日听来的传闻说与隋白听:“郡王,永福郡主的婚事,小人看,恐怕还要再商榷。武乡侯家的老太太,只怕是要误了郡主。”
隋白慢慢睁眸,看了一眼,窗外檐下滴雨不断,天色昏暗,风雨大作,寝房疏窗吱呀微展,他一双如淬了霜的眸斜斜看了过来,挥袖,“下去。”
阉人左右两侧,便领了吩咐,全都退去。
隋白仍旧仰靠躺椅之上,身合亵衣,双臂环抱,腿间盖着一条薄毯,姿势无比悠闲轻松,淡淡道:“怎么说。”
“近日,玄陵多了一则消息,已是传得沸沸扬扬,言那江宁魏家的魏赦,早已蓄养了一个外室,并且,已和那外室几年前便育有一子,一直私养着,没予名分。”阉人道,“小人想着,那魏老太太是个知道轻重的,替他瞒着这事,多半是要待郡主嫁过去以后,才对郡主提起,让那私生子记入族谱。”
隋白淡淡一笑,“竟有这等事,怎么前几日竟还不知,如此看来,岂非老太太误我?”
阉人垂目:“正是如此,小人想道,魏老太太心思不纯,这婚……郡王还需再细细思量。”
“这事倒是很稀奇,”隋白摆手,“不过江宁与玄陵千里之遥,何以一则流言,竟能乘奔御风而来,直入玄陵呢?且就在我拟好了批文,即将回复魏老太太的这一日?”
“这……”阉人听如此说,也是大为惊讶。
郡王心思活泛,莫非,这是有人刻意为之?
沉默良久,阉人仍对魏赦不满,皱眉又道:“或是有人好心,故意警醒郡王。”
隋白摇头:“若是好心,当面提点,岂不是更能取信于我,何故借着无凭无据的一则流言?倒像是狗急跳墙所作。想是,魏家的公子得罪了什么人吧。”
阉人的眉头跳了跳,叉手弓腰:“郡王说得在理。”
隋白身下的躺椅微微一晃,侧眸看向自己跟前的近侍,话锋又转:“不过,我却也并不愿与魏家结亲,老太太攀得殷勤,这才勉强起了几分心思,既然如此,你派个人走一趟江宁,私下里探一探那魏公子,若是他无心,就更不必强求了。我隋白之妹,还是不愁嫁的。”
“小人这便安排人去。”
阉人走了以后,隋白靠在躺椅上,复又休憩了片刻。瞑目,伸出长指揉了揉胀痛的额角。
伯父死于二十五年前的那场兵祸,彼时他方十岁年纪,得天子所喜,御驾亲征时便随军在侧,伺候君王。
那魏公子的来历……颇有谜团。隋白正是想到了这一点,对魏赦这个人不得不防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