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王趁着夜色搭上了马车,姚五娘同他一道离开了。
而这会远在西北阳化城里的衍道正在院子里煮茶,难得的一个晴天,他将经书系数翻开晾晒,安静怡然地享受着。
宁王妃自从听了宁王的吩咐,便将人请到了上好院子内,本还想再安排些丫鬟小厮的,衍道却是拒绝了。
“衍道大师,到底是为何而来?”宁王妃是内宅妇人,她鲜少过问宁王在政事的消息,可此次实在太玄。
衍道睁开眼,看向那个神色严肃朝着自己而来的人,微微一笑道:“王妃看起来非常不解。”
宁王妃深深吸了一口气,距离宁王暗中离开西北已经过了半月,昨儿夜里传来消息说已经在回来的路上。
她心里这桩事放心了下来,可又不免想到这个神秘的衍道和尚。
“是,还请衍道大师解惑。”她坐到他面前,精致的妆容带着几分倦色。
衍道提起茶壶给她斟茶,低眉不疾不徐道:“王妃,请。”
宁王妃蹙着眉,抬手小抿了一口。
衍道望向庭院里角落处的青树,他手里转动着佛珠,目光悠远:“王妃担心宁王爷乃情理之中,可王妃就觉得如若宁王不出手,便能安稳一辈子?”
宁王妃怔愣住,她慢慢搁下茶盏,脸色有些发白。
她自小熟读诗书,但她擅长的只是琴棋书画,学的也是相夫教子。她对朝廷,对这个执掌天下的位置,并没有多少了解。
也许从史经中,她也了解过历代王朝的更迭。但她只是一个女人,没有翻身为云覆手为雨的本事,也没有那份心思,她不懂也不明白。
所以她害怕。
她求的就是一个安稳,若是没有了安稳,她就没有了寄托的地方。
衍道收回视线,目光笔直看向宁王妃,他扬唇道:“大燕王朝可能还是在兴盛时期,但掌权的人,从先昭宏太子薨了之后,就一直是个变数。”
“想必宁王妃也清楚,昭宏太子薨了以后,咱们那位圣祖皇帝连自己皇子看都不看一眼,执意便选了皇太孙继位。”
“这位皇太孙,真的能容许自己的皇叔们手握兵权,觊觎自己的江山吗?”
宁王妃身子有些发颤。
“贫僧不求逍遥于天地间,也不求隐匿于山野。”
衍道眼里迸发出精光,眉宇间有些阴暗的偏执,他声音低沉了两分:“贫僧只想看到一个由能者统治的大燕。”
院子里气氛有些诡异,宁王妃身后的丫鬟早已经吓得脑袋空白。这等大逆不道的话,怎会由一个大师说出口?!
宁王妃咬紧牙关,逼迫自己冷静下来:“可是衍道大师就知道一定会成功,若是不成——”
她顿了顿,几乎是嘶哑着声音:“若是不成,那便是诛九族的灭顶之灾!”
衍道笑了笑,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王妃有顾虑,贫僧也是清楚的。”他继续道:“只是这帝王之路,谁不是踏着尸骨与悬崖而进。”
见宁王妃脸色委实不好看,衍道叹了口气劝说:“宁王爷乃人中龙凤,王妃不必担心。”
宁王妃手心里已经被掐出了血迹,她起身,静静望着衍道,仿佛又变回了那个矜贵端庄的妇人。
“借大师吉言。”
她退开一步,屈身福礼。
衍道望着她离去的背影,眼底闪过冷冽狠意。
宁王若是不成,那他也会输得一败涂地。
遥记得那年古凌寺里,衍岐一袭白色僧袍,玄妙无边。而他被师父罚跪,就在宝殿外,血迹斑斑。
屋檐下他慈眉善目,劝他回头。
大雨中他偏执倨傲,冷笑怒斥。
二人似乎在那一天便决裂了,由衍道单方面决裂。衍岐还是那个衍岐,普度众生,心怀天下。可他衍道早已不是从前的衍道,或者说,他从来都不是衍道。
他还是那个在乡下堆里摸爬滚打的窑妓之子,心里只有恨意,只想让别人知道,他有本事,一样的能让别人匍匐在他脚下,尊他为天师。
那日师父逐他出师门,大雨滂沱,他从山顶走到山下,走过了那片桃花林,衍岐站在那里,递给他一把伞。
“师弟。”他喊。
衍道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半眯着眼看向昔日同住同吃的师兄。
他说:“衍岐,我恨你。”
衍岐依旧是温和地看他,仿佛透过他的眼睛看穿了他的灵魂。
那是衍道觉得最狼狈的时刻。
即便是师父在众人面前斥责他,即便是那雨中漫长的一跪,都没有这一刹那,衍岐眼神中的怜惜与包容叫他觉得无地自容。
于是后来,青林山上的古凌寺再没有衍道此人。衍道浪迹于天下,从京城行到了漠北,找到了宁王。
然后,让他造反。
***
天色擦黑,偶尔传来几只鸟叫。
衍道缓缓睁眼,恍惚做了一个梦。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有些出神。
梦里他没有这般暖和又精致的鞋,只有一双烂得露脚趾的鞋贯了萧瑟寒风。
“衍岐。”他低声呢喃,声音轻得不能再轻,仿佛风一吹便散了。
这风从西北一路往东,吹过府州,吹到了京城。
此刻远在古凌寺的人霍然抬眸。
他望着青灯,殿内的烛火将他的照得有些昏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