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手,算是废了。不过好歹能拿右手扶着墙壁,勉勉强强走出?这间舱房。
“放我?离开?这里,否则,接下来?无论发生什么,都是你的责任。”尉兰冷漠地说道。
他的左手一片通红,双脚血肉模糊,背影也?有些佝偻,完全是一副走投无路的可?怜模样。但?顾青知道,尉兰的可?怜模样向来?都是做给别人看的,就?算在太空中爆体?而亡,他也?有办法重新活过来?,活得还?比别人都好,像个?催眠大师一样可?以随时控制人的意识。
但?他放弃了控制自己,却选择以伤害自己身体?的方式走出?这道房门,他到底想要做什么?到底是尉兰在求他顾青给他一个?机会,还?是尉兰在给他顾青一个?机会?他能一掌打穿天花板,打飞一溜子弹,还?有什么是他做不到的?什么叫“接下来?无论发生什么,都是他的责任”……
顾青沉重地叹了口气,万般艰难地说道:“那你走吧。要是不能提前下船,至少找个?地方打理一下,换一套行装。你这个?样子,一看就?像个?亡命之徒。”
东临特种兵执行任务,大概提前对一层做了疏散工作。无数间或明或暗的船员舱室外,连一个?船员也?没有见到。
时间仿佛也?被这些光影交错的催眠迷宫困住了,尉兰好像走了好久,又好像只过去了几秒钟,他的眼?眶又酸又胀,眼?睛很快就?发红了。
从对驼城二十四名“斗兽场”的组织人员执行私刑开?始,他就?走上了一条不归之路。他希望顾青能认同他、支持他、跟随他,同时也?做好了顾青会彻底地反对他、厌弃他、与他对立的准备。他只是没想到,顾青真的会放过他,好像黑道与白道之间,真的有一条灰色的道路一样。
可?是有吗?顾青能放过他,银沧共和国能放过他吗?杀一个?人是杀人犯,杀一万个?人就?是国王了,他如果不去当这个?打破现有世界格局的变革者,他又应该去做什么?躲躲藏藏地逃亡一辈子,就?此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两年来?的头一次,他感到了一阵锥心的痛苦。他到底是为了什么,又放弃了什么?
“我?……”尉兰忽然顿住了脚步。剩下的话,他说不出?口,也?没有做好准备,顾青如果再?果断一点就?好了,一管麻|醉剂打进血管里,醒来?就?已?经没有了选择。但?他知道,顾青不会,既然让他走了,他万万不会再?给自己突然来?上这么一枪。他还?在后面看着我?吗?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保安制服的人从尉兰身后的一个?拐角中冒了出?来?,抬起手臂对准他的后心就?是一枪——
“尉兰!”顾青猛地大喊一声。
但?太迟了,那人离尉兰最?多就?五米远,他却离那人有足足三十多米,几乎有着三分之一个?奇珍号的长度,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尉兰像个?破烂娃娃一样摔倒在地上。
顾青以最?快的速度冲了过去,一把推开?那名保安,将尉兰翻过身来?,抱在怀里。子弹洞穿了他的胸口,但?并没有准确地打在心脏上,而是打在中间偏右一点的位置。如果有一台手术舱在旁边,不用一分钟的时间就?可?以把他抢救回来?,甚至连伤疤都不会留下。但?奇珍号上有手术舱吗?整个?东临自由联邦有手术舱吗?
“奇珍号会议”是东临十八城的秘密会议,顾青在登上奇珍号的时候,和所?有级别不够高的参会人士一起,上交了所?有的对外通讯设备,他没法联络任何知道哪里有手术舱的人。
尉兰脸色白得像纸一样,噌噌噌地往外冒着冷汗,眼?神已?经快涣散了,单薄的身子像濒死的鱼类一样,一下一下地抽搐着。顾青小心翼翼地把他放在地上,搜向被他推到地上的保安。
保安身上有个?对讲机,这东西他在C区监狱用过,没用对,有时间就?上网研究了这玩意的原理,把使用方式记了下来?,没想到现在竟能派上用场。
他按着对讲机上的一个?绿键,对那头说道:“一楼B区276号舱附近有人中枪,请迅速派人过来?救援!”
“你说的……是标准……银沧通用话……”尉兰只剩下一点微弱的气息,话说得也?断断续续的,他抬起一只手臂,伸向顾青所?在的方向。
“你说。”顾青轻轻扶起尉兰,从后面将他抱在怀里,将对讲机对准他的嘴巴。尉兰拿过对讲机,一把扔到地上:“没有用,东临没有……”
“你有办法是不是?两年前你怎么从控制舱爆炸中生还?下来?的?那是零气压的太空环境,身上有一点伤口血液就?会喷溅沸腾,你受了那么多伤,怎么活下来?的?”顾青絮絮叨叨地说着。尉兰的身体?越来?越冷,他很怕尉兰会昏迷过去,但?又不想他说太多话。
果然,尉兰被他这么个?复杂的问题呛住了,眼?中竟然重新找回了一点聚焦:“……我?……只有脑子……回来?……”
顾青心里的石头落了下来?。他的直觉并没有错,君泊号上那名叫博格的军官的确有问题,他手里提的铝制箱子里,装的是尉兰的大脑。
顾青将尉兰抱得更紧了,尉兰身上没有多少肉,剩下的肉也?和结实没有关系,显得他整个?人都有点软。顾青把头埋在他的脖子上,仿佛一个?在寒冬中走了上千里的人,贪婪地汲取着能触碰到的任何一丝温暖:“兰……兰儿,这里有培养箱,你告诉我?怎么做……”
孤独太久了,寂寞太久了,哪怕尉兰是个?不折不扣的坏胚子他也?认了,毕竟抱在怀里,还?是个?真真实实有重量有温度的人。这个?人的灵魂是好是坏是温和是极端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有一副属于人的躯壳,顾青早就?想把这样一副躯壳抱在怀里,哪怕它开?了洞、留着血、越来?越冰冷、越来?越沉重……
尉兰露出?一个?凄凉的笑?容:“你想我?活下去?”
顾青点了点头,鼻子剐蹭着尉兰颈部的皮肤,但?并不想开?口说话。
尉兰说:“好,那你把我?放下,离开?这个?地方,离这里越远越好。看着你,我?就?活不了。”
“你说真的?”
“当然是真的。”
“兰儿。”他又一次叫了这个?肉麻的称呼,并且亲吻着尉兰的头发。尉兰浑身都是血,都是伤,头发竟还?带着一丝洗发露的清香,而且生得十分柔软、十分茂密,他停在上面便?不想再?离开?。
但?顾青还?是放下了尉兰。当他后来?终于能够客观地评价自己当时的心境,他才明白过来?自己作出?这个?举动,并不是出?于信任,而是出?于放弃。
好比步行于风雪之人终于放下熄灭的暖炉,迷失于荒漠之人终于放下枯竭的绿洲,沉溺于水中之人终于放下断裂的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