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里邱逢春竟命人抬来了两口大箱竖在庭院中的苦竹下,屈颂与素女披衣而起,至院落中,邱逢春命人将大漆绘云纹彩箱搁置,昆仑奴看了几眼,发出乌拉乌拉的声音。但他们不能说话,声音也断断续续的,但手舞足蹈像是很兴奋。
邱逢春的脸色更哀恸:“他们是嗅到了这漆箱上有公子的气味。”
素女几乎就要站立不住,整个人挨靠在了屈颂肩上。
她病体未愈,花容雪白,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口大箱,晚雾在她浓密的睫毛上凝聚成了粒粒水露,扑簌簌地滚落了下来。
很快屈颂听到了颈边再度响起了绝望的抽泣声。
屈颂道:“邱公,打开吧。”
邱逢春道了“诺”,转面去开箱,只又说道:“这些东西到不全是公子一人的,这一口是公子的,另一口,却是公子从前锁在阁楼里的。”他顿了顿,叹息般道:“素女先生的。公子道不想再见到它们,让老奴拿去烧了,老奴是知道公子,怕他后悔,自己私藏了起来,搬过来,正是为了给公子烧到天上去。”
素女泪光朦胧,哑得几乎不能发出声音:“什么呢。”
“从前的,一些旧衣罢了。”
素女身体一颤。
“刚送走先生那年寒冬,公子无意间看见了先生的寒裘,说不知素女先生在中山那边可有人照料,可有冬衣御寒,中山不比周国,地处北疆,冬天百草零落是极冷的……”
邱逢春笑了一下,让开半边身,将那口大箱之中的旧衣旧发饰、铜镜等物展陈给素女看。素女早就摇摇晃晃几欲跌倒,这时更是站立不住,膝盖瞬间一软,若不是屈颂托着她的腰,只怕早已摔在了地上。
她在姬九身边时,一应的吃穿用度均是靠他,他悉心地置备裳服、发饰、吃食,几乎是按照公主的份例。
而到了灵寿之后,聆泉眼中从来没有她。她仅有的一点高于宫婢的地位,全部来自于中山太后。太后喜听她的琴声。
她不在意外物,那时候没有想过后悔。
时至如今却是悔之已晚。素女怔怔地堕着泪,嘴唇抿得已发白。
屈颂看着柔弱得不能立住的素女,一臂揽着她,也不动声色。
夏夜的微风传来些微草木的香气,浮动在一庭月华间,站久了身上难免袭了一身寒意,屈颂正要回屋取外裳,素女却慢慢地拨开了她站了起来,道:“邱公,你把这些都告诉我吧,我想知道。”
邱逢春颔首,竟一时也不知从何说起。
“其实老奴知道这些,也是素女先生离去之后,九公子时或无意之间说起的。”
“九公子平日里并不如何爱饮酒,有一段时日几乎是酒不离身,有一次与晋侯两人,就在晋宫蘼院的回廊底下喝得是酩酊大醉……”
屈颂心头一跳,怎么还有长庚的事?
邱逢春看了眼屈颂,又道:“公主与素女先生那时都在中山。”
原是同病相怜支撑他们走到了一起?
屈颂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晋侯不喜九公子,一直没甚好脸色,当日相见彼此针尖麦芒,唇枪舌剑,可一说到中山,便是一阵沉默。晋侯长庚好饮酒,那时酒量大得惊人,说一句便往腹中灌一碗,渐渐地九公子似乎也被他酒后吐愁情所染,也跟着一同喝了起来。酒越喝越多,两人说的话就越来越真。”
邱逢春慢慢地回忆着,时或微笑,时或叹息,时或满面悲伤。
“晋侯当场砸了酒坛扬言要杀了中山君,拔剑在院中起舞,九公子呢,也醉了,拿了一把琴,就助兴似的奏了起来。老奴当夜里可真是要吓死了,这二十年来从没见过九公子疯狂失态过,可他二人一琴一剑倒是舞得痛快,想起公子曾那般沉郁憋躁,哪里好去劝阻,也就不吱声。”
他咽了口唾沫,接着说了下去:“渐渐地,两人累了,卧在青阶上一动不动闭目说着话。想必两人都醉了,醒了也不大记得,老奴却听得一清二楚。”
屈颂忍不住道:“说了什么?”
仔细想想,那时的长庚竟舞得动剑,还疯狂饮酒,必是征战南匈奴以前的事了,已过去了三年。那时,应是九哥将素女送往灵寿不久。
她还曾为那一次没有见到九哥而心中遗憾,却不知他竟到新田,与长庚饮闷酒去了?
邱逢春又凝神想了片刻,慢慢地说起来。
彼时,长庚迷蒙着一双凤眸,一动不动地睡在地上,热汗蒸发出来不久又贴着冰凉的青砖,整个人凉快了不少,可是眼中却还没有一点清明,手上不作饶地推搡着姬九,他力气大,几乎要把姬九一膀子推出去,吓了邱逢春大跳。
姬九也回敬了他一记,含混的带着酒气说道:“你打我做甚么,我不是聆泉。”
长庚醉醺醺的:“不是吗?”
姬九道:“不是,我羡慕他。”
长庚嘟囔了一声:“噢,不是,寡人忘了?你好像是……姬九。一样讨厌的姬九。”
姬九一阵无话。
晋侯长庚顿了顿,睁开了眼睛,发出一声苦笑道:“我这里水患肆虐民生艰难,南匈奴那边父仇未报,竟然这个时候跟你喝酒……真是……”
醉了都不痛快。
姬九侧目看他。
长庚道:“你羡慕聆泉什么?羡慕他会骗女人芳心?羡慕他只是区区的一个中山君,竟然将你我……一个王室公子,一个晋国之主,衬得这么可怜可笑吗……呵呵,寡人才不认输呢,寡人看上的女人,还没有失手的。”
姬九温雅一笑,“你又爱过几人?”
长庚一阵沉默。
“一个。”
说来无比颓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