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庚的心轻轻地一动,自嘲地笑了一声,“我多管闲事。”
他把屈颂搀到一旁背靠一块屹立已久的巨石旁坐了下来,蹲跪在她的腿边,替她稍稍拉伸了一下右腿。
这条腿受了重创,只是少许动一下都如针刺骨般的剧痛不止,可是她却不想、也不能再发出任何一点声音。
长庚试着探了一下她的伤势,回头看向身后的武士,“拿酒和刀伤药。”
于是一个武士解下腰间的葫芦上前,并把自己随身携带的伤药从怀里摸出,捧到了长庚面前。
长庚取下伤药,扒开酒葫芦,先为屈颂清理了伤口,尽管她一声不吭,腿也分毫没有移动,但整个腿骨却在不住地打颤,长庚顿了顿,手下轻了不少。为她上药,慢慢地把裤脚撂到小腿最上,看了一眼,随即用匕首划开夜行衣,撕下最干净处,扯出一条长带,为屈颂将伤口包扎上。
疼痛难忍,晋侯治伤实在是一种折磨,尽管看得出他已经在尽力克制和温柔了。但屈颂还是忍不住想说,不如让别人来做这件事,肯定比他自己熟练多了,可是似乎这话说出来不会有任何人听的。
长庚把她的裤脚放下来,衣袍也放了下来,维持着蹲跪的姿势,却不动。
屈颂叹了口气,“我要走了,我腿伤无事,但是时辰不可耽搁。”
长庚猛然抬起头,面纱之上一双眼睛充满了怒火:“你要是再妄动,这条腿便要废了!”
“若能救出他们,废了这条腿我心甘情愿。”
“你……”
长庚起身,朝远处走了几步,将脚边的一块石头用力踢出老远。
屈颂沉默地看着他的背影,一动不动地凝视着。
他重重地吐着气,不知过了多久,回过头来,屈颂垂眸,将自己被包扎得其丑无比的衣衫绷带检查了一遍,等他走过来。
他这会儿连装都不肯装了,虽还蒙着一层让人雾里看花的面纱,却恢复了原本的嗓音:“中山国小兵弱,几代中山君侯积九州之怨,由来已久,即便今日齐侯不挥师讨伐,来日,北燕、晋国,没有一个国家的君侯能饶得了它!大国之攻小国,犹如探囊取物,几乎不到三个月,就从临淄一路打到灵寿,这个时候,中山国根本无力招架。一己之力助一国脱难,除非游说齐侯退兵,否则没有任何可能。如果你要一意孤行,很可能连性命也无法保存。你就是为了中山君,能做到这个地步?他给你多少恩情?”
听这陌生人言辞多有对王上不敬之意,身后的中山武士已是个个面露不忿之色,挺身拔剑欲上。
屈颂淡淡地答道:“也不全是为了中山君。”
她抬起了头,仰视着长庚:“我也是不久之前才知道,我师父原是中山扶柳城人士,那么,我一直在寻找的根,一定就是在这里。扶柳城已被攻下,如今,我们的王又受人如此之辱,为中山人万不能容。我师父身体年事已高,身体骨也不若以前康健,我若不为他做甚么,只袖手不理,等齐师攻入中山,我就是不孝至极,连我自己都不会原谅我自己,一辈子都不。”
长庚的身体宛如僵硬,他立在原地,与屈颂四目相对,一语不发。
旷野上的风大了,把厚重的及膝的草扑到长庚的腿上,扫出一阵细微的痒意。
他慢慢地后退了一步。
再跟着,又退了几步,他转过身去,朝着自己停在很远处自己寻着食物的马走去,马儿温驯无比,见主人来了,亲切地对长庚依偎过来,长庚沉默地牵着马缰,对屈颂走了回去。
他看向她:“我送你去石邑。”
屈颂扶着那块巨石起身,长庚忽问道:“你确定那些人会听你调遣?有何凭证?”
“有信物为证。”
那自然是中山君交给屈颂的信物。长庚不再问。
如果是他,恐怕就是到了人头要落地的时候,也不会任由自己的女人出去以身犯险,做这种没有脑子的事情。长庚扯了扯嘴角。
屈颂一瘸一拐地靠了过去,长庚托住她的腰,正要送她上马,屈颂却回过了头,一双眸子扑闪了几下,低低地说道:“你真的犯不着如此。”
长庚自嘲地笑了一声:“我总觉得,你会怨恨晋国没有出兵助你夫君。”
屈颂摇了摇头。
“我不会怨恨。晋国没有理由相助中山,不出兵才是对的,晋侯……”她停了一下,这一声在长庚的心中近乎要惊起万丈波澜,他全身僵住,看着这张一如往昔的容颜,那些如狂的颠沛的思念近乎要一涌而起,让他就快要控制不住,上前去将她的一把抱下来,紧紧地护住她。中山国不重要,晋国不重要,她是谁的妻子也不重要,他只想这么做一次!
可是他已不能,他已没有那个资格。
屈颂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比方才多了无数温柔:“好生地,治理自己的国家,爱护自己的子民,会比任何一任君侯都要好的。”
长庚停了片刻,垂目。
“走罢。”
他送她上马,屈颂踩着马镫翻了上去,翻上去的瞬间便是一阵剧痛。长庚很快将移开了几步的马儿牵回来,稳住马背,也翻身而上,这一次将屈颂置于了身前。
身后的十余名中山武士还剑入鞘,待命而动。
长庚的薄唇掀动开来,发出了一声冷嘲。
就凭这些酒囊饭袋,护国之战打得城墙犹如渣砌而成,长戈一举便能捅穿,就算是再来十万,结局也不会有任何改变。偏偏,他身前这个小东西,固执愚笨至厮,都已到了兵临城下、无处容身的地步,她却还想着去搬救兵。
上哪还有能救中山的救兵呢?
长庚拉下了嘴唇,面色凛然,双腿夹紧马腹,踩过浅浅的溪水,溅了满身湿泥绝尘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说好的不发兵呢晋侯?结果自己亲自来是怎么回事?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