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长庚对父亲的了解,晋侯应是不会拿空悬已久的祭祀之位来玩笑,也正是因此,他久久压在心头的疑虑,这时已不再成为困惑。下肆查不出异状,言语激不出她露怯,《天问》那支舞也没有出现纰漏……原来,真是他想岔了。
但公子长庚并不高兴,他反倒因为自己连月来几乎要肯定的事实被推翻而感到更怒了。
王后把屈颂唤起,让他坐到长庚身侧,屈颂乖巧地依从王后的意思落座,与公子长庚没有肢体碰触,但长庚却把臂膀挪回了几寸,一脸嫌弃和厌腻。
“庚儿,近来读何书?”
王后笑问他的功课。
“不过《春秋》。”
长庚没有耐心,屈颂身上有一股清冽的宛如菡萏水莲般的幽香,虽然脱俗,不显脂粉气,但仍是让他很不喜欢。自来男子,无不是体息浓烈,充满阳刚之味道,这个卫国小儿,当真是与晋地丈夫不同。长庚把眉头深凹了进去,片刻后,他看了眼屈颂,“你读什么?让吾看看,你可配为之侍童。”
屈颂说道:“贱民以区区,没有读书的福分。”
长庚看向王后,淡淡道:“字都不识一个,父王相信此人能成为我晋之祭司?岂不可笑。”
王后没有立即答话,只是因为长庚明里暗里对屈颂表现出的不满和桀骜,而慢慢地把脸色沉了下来。
母亲是最温柔和善之人,宫闱之中无人不晓,她露出这样的神情,便是生气了,别人或不忌惮,但身为人子的长庚,却是忌惮的。尤其上次他气得母亲连夜投缳,自己得到消息时已经跑出了新田几十里,因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没有立即赶回王宫探视母亲,内心之中一直怀有愧疚,再加上晋侯和王后也并没有因为在这件事而怪罪于他,这便愈发地让长庚自责。
顿了顿,长庚把目光抬了起来,微微拧眉:“母后说是便是,长庚不再违逆了。”
王后舒了眉宇,说道:“屈颂以后的习文练字,你来教她,辞颂则由她来教你,再好不过了。庚儿,母后本不欲说你,但上一次你独身跑到雒邑戏弄周天子一事,实在已经得罪了天子。不论你使了什么样的计策,让天子不再提联姻的事,终究这过节是有了。九公子代天子巡抚列国,不久之后便要取道泾阳,转入晋地,他心思缜密,博闻强识,机锋善辩,越国国君都在他手底下吃过亏,你届时莫得罪了他,这周礼还是要学的,也学些颂词,以献好于天子。”
长庚对阿谀周天子不屑一顾,更遑论去讨好区区一个九公子,但母后语调虽然委婉,说出的话却含着不容辩驳的意思。
他拧着眉,十分不甘愿地吐出一个字:“诺。”
这里于是原本最拘谨的人,从屈颂变成了长庚。她还真没见过公子这么听话的时候,每一次见他不是在发怒狂吠,便是在濒临发怒狂吠的边缘。难得。她埋下脸蛋,轻快用箸子挑起鲜香的黍米,送入了自己嘴里,这饭终于吃出了点香味。
晚膳过后,王后先离开,嘱咐屈颂留下陪伴公子,并敦促他学习周礼。
屈颂是微贱之人,自然不懂周礼,来为公子教习的,是晋侯谋士张鲜的一个友人,姓主父单名好。
此人曾在周国宫廷之中为官,博览天下群书,远见卓识非常人可拟。不过,这个主父好却有一个不良嗜好,爱赌,因为在周国祭礼当日趴在赌桌上没能下来,周天子一怒之下褫夺了他的官位,把他逐出了雒邑。此后此人便四处漂泊讲学,混过公子季淮的稷下学宫,也当过秦国的谏议大夫,履历可谓辉煌。
屈颂立于众仆婢之间,犹如一道单薄的灯影,毫不引人注意。
那个与众不同的教习先生迈着醉步来到碧幽殿时,屈颂随着她们的目光一起,偷看向了这个并不正经的主父先生。
主父好性狂,但敢当着晋国公子的面喝得醉态蹒跚,也实在太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