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孤山回长安的车队当中,有一架车最是低调而沉默,那是属于长渊王妃的车驾。
霍西洲远远地看去,那辆马车走得慢而平稳,似乎在等谁。
他策马跟上去,到了马车旁,正好碰上钻出车侧窗意欲透气的蕴画,四目相对的瞬间,蕴画一口气抽进了喉咙里,然而“唰”地一声拉上了车窗。
被拒之车外的长渊王:“……”
世子妃是从哪里寻来的胆大包天的侍女!
但仅只是刚才那一眼,霍西洲也看?见了靠在软枕上歇息的燕攸宁,她的身材纤细而柔软,睡梦中随马车动荡微微颠簸起伏,花房点酥,如涛如浪。
霍西洲咳了一声,放慢了马速,又渐渐落在了王妃后边,不敢再去打扰。
车马缓缓抵达长安,霍西洲携长渊军归停雁山庄,下马等候。
燕攸宁的车停在山庄东门,下车之后径直入了庄内歇息去了。
天色未晚,薄暮冥冥,一缕炊烟挂入河畔垂柳的树梢,留侯世子贺退思?姗姗来迟,下马,整张脸上写满了压抑的冷漠。
“长渊王。你对你今日说的话,若是拿不出凭证,贺某虽然不才,也要与你翻脸。”
面对他一脸认真,霍西洲只是笑:“请。”
贺退思?负手挺胸随霍西洲入山庄之内,霍西洲一面将他引入偏堂翠微轩一面道:“路上人多口杂,话说不明白,所以约世子前来一见。莫误会,霍西洲有心事你如兄,不会污蔑编造流言。”
“你到底要说什么?”贺退思?压抑着?不耐,道。
这时他们已停在了一扇房门前,霍西洲推开翠微轩大门,请他进?门,贺退思?虽然心头躁闷,但依言步入,只见霍西洲深入里间,扣下了博古架下的一道暗匣子机括,暗匣子应声而开?。霍西洲将其中物事取出,先递给贺退思?的,是一幅画。
贺退思?接过卷得一丝不苟的画,抽去外边所系之绳,握住画轴,徐徐展开?而下。
一见之下,贺退思?面部的肌肉微微痉挛弹动。
画面上是两个活泼明丽的少女,身着汉族人服饰,可却是异族人相貌,肤色洁白胜雪,璀璨有光,她们在绿荫如云的老槐树底下,一个拍手鼓,年貌稍幼些,十四五岁模样,侧耳欢笑,垂在地面的小脚丫翘起来活泼地击打节奏,一个弹琵琶,十七八岁光景,也是少女体态,容貌昳丽,高鼻深目,可说是倾国倾城。
这画工笔细描,将两个来自异邦的少女描画得俨然神女一般,连她们脸上的每一个细微表情都依稀可见。
“这张图,是我父亲手绘。”
霍西洲凝视着?贺退思?的面,一字一字道。
“图上的两个女子,年纪尚小的,是我的母亲。而年纪稍长的——”
“是你的母亲。她们是亲生姊妹。”
贺退思?悚然一惊:“你说什么?”
在看到这幅画的时候,贺退思?便仿佛被摄去了魂魄,如今被霍西洲这么一解释,照他所说,他们岂非是姨表兄弟?
霍西洲勾了勾唇,但其实未见有多少欢喜之意,眼中只有不屑嘲弄。
“你的母亲不是别人,正是死于贵妃毒手之下的,那位传说当中的雪美人。实不相瞒,这两年,我一直在寻找流落人间的七皇子,我的表兄,我始终坚信他未死,直到我来长安遇见你以后,我心中便感到一种?莫名熟悉之感。”
这种?熟悉的感觉,并不来自于前世贺退思?对他的施恩相救,当时也不过?是一面之缘而已。
真正让霍西洲起疑的,却是高黎王子的一番话。
高黎王子曾经笑话他是雪美人与他人私通所生。
这幅画原本押在长云项昀的密室当中,父亲一生手稿无数,唯独这幅画被珍重地收藏起来,可见它的意义。霍西洲极少去碰这幅画,也因此时常想不起来,自己竟将它随身带着?。
而高黎王子的一句话点醒了霍西洲,他蓦然想道这幅画上美人的美貌,高鼻雪肤,容色绮丽,在他相识的男人当中,仅有一个人有这样白皙的皮肤,那就是贺退思?。起了疑心之后,霍西洲便不自觉地在心中比较着?贺退思?与画中之人的容貌,越看?越觉得相像。
“容谅,我查了你的生辰八字与留侯的过?往,得出的结论是,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当年留侯夫人出逃以前,曾为留侯生过?孩子,留侯一生专情,即便在如今也没有第二个妇人,你更不可能是他与外室所生。贺兄,若你还心存疑义,不妨去向留侯求证。”
贺退思?的目光凝在画上,被夺了魂魄一般,许久,才艰难地抬起头,喉音艰涩无比。
“你是说,我是那个下落不明的七皇子?”
霍西洲颔首:“我有九成的把?握。”
贺退思?艰难地道:“七皇子的母妃雪美人,是西圣国上一任的公主。”
霍西洲道:“她们是逃婚而出,已经脱离了王室。”
“逃婚?”贺退思?愕然。既然是逃婚,而雪美人最终仍回了宫廷,在一个根本不爱她的男人身边为妾,落得如此凄惨下场。是为什么?
霍西洲提起此事,亦是汗颜,不愿多言。
他将另一件信物交到贺退思?的手中,这是一枚系有杏黄色流苏的翡翠玉坠子,翡翠雕刻成一朵雪花的形状,上面刻有雪美人的名阿依狄丽。
贺退思?将其接过?,良久良久,薄唇微微上扬,苍白着脸,道:“我会去向父侯求证。但愿你所言是假。”
嘴上如此说,其实霍西洲知道,对于这件事贺退思?心中已经相信了,七皇子流落在外,这么多年杳然无信,所有人都相信他已经死了。但,所有人都没有想到,也许七皇子只是换了一个身份,用另外一个身份、一个名字明目张胆地活在天子眼皮底下,对此,无人曾起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