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某种意义上说,康宁身边的人虽然性情各有不同,但也都生了一副玲珑的心肝。便是看似最热情爽朗的二公主,实则也是个心细于发、秀外慧中的姑娘,性情爱说爱笑,却从不会不小心“说错了话”、“办错了事”,更很少会不合她父皇的时宜。
乃至戚长风来了京城,他虽然自小生长在蛮荒,被好些权贵暗地里笑话成泥腿子,但是能在奚南王和南夷人的手下多次逃命,于中原武林流荡的大半年里如鱼得水,更始终在满京城紧盯着他的嫉妒视线中保全自身、让多少次明里暗里使给他的绊子泡了汤,也证明他绝对不是个叫让人一眼望到底的人物。
现如今皇城又来了一位出口成章的小客,不过跟着诗人燕来到王公贵胄的席上做了两次客,那等少年捷才便和他轻狂放肆的名声一起在京中传遍了。
年节下,京中最大的八卦已经不是诗人燕来的回归,而是他带来的那个美如琼玉的小儿子。据说这小童比以才显名的大皇子幼时还更要聪颖毓秀,一身玄衣冷然肃立,凭你是谁,两句话也能将他看不上的人面皮扒下来踩在地上,叫人丝毫不敢在他身上玩笑。
但有的时候有些事情就是很奇怪。这世上的聪明人简直多如牛毛,那等尤其得老天钟爱的也不在少数,宫城里时下更是荟聚了一波当今最风流卓越的人物,但在这其中,最招人喜欢的却总是康宁这个笨小孩。
皇帝、诸位皇子公主、戚长风和经年未归的燕来前仆后继地证明了这一点。但其中最叫人称奇的还是万人入不得他眼、自视人间谪仙人一般的燕归。
宫中的人都对他心路历程和态度转变感到了极大的不解——明明在最开始的时候这小子还对他们的小殿下摆出一副避之唯恐不及的样子,那时众人还很爱看燕归没事找事地出言挖苦小皇子、却被小皇子听成夸奖给噎住的倒霉模样。只觉得看着那恶人自有憨人磨的场面,被燕归惹出的一肚子闲气都能平复好些。
只是好像前后才过了没几日,这个新来的小孩就总黏在小殿下身边了。
康宁好像专会吸引那类经历沉重、心思深沉的人似的。他的敦厚善良放到戚长风生死垂危的绝境里、放在燕归人伦血案的困地中,简直百无一用、不值一钱。那样的脆弱柔软、苍白无力,仿佛琉璃宝瓶顷刻间就会在风暴里摔得粉碎了。
但是就像漂流在孤独海洋上的人也要抱着太阳——即便它不能饱食入腹、不能叫人活命,人又该怎么才能不爱太阳呢?
再不怕寒冷的人也抵抗不了暖,再憎恨人世的孩子总希望这世上还有一个人是真心实意地喜欢着他的。
不为踏月,不为他身世可怜,不为他养父的盛名顶望,不为皇帝的照料垂怜。
便只是这个天真的小皇子简单到可笑的、没有任何缘由的对一个新来弟弟的好感而已。
康宁的眼睛明净得像冬日冰河下潺潺的水一样,他自己是个孩子,燕归在他眼里便是个更小的孩子了。他新鲜地给燕归展示他新得的宫灯和风鸢,他把自己攒着的糖果和肉脯分享给这个只比他高一点点的小弟弟,他还同这小孩子唧唧咕咕的说话,偶尔显摆一下自己的大哥气概,更多的还是讲他熟悉的人——父皇母妃、皇兄皇姐、仆从宫婢,和他最爱的戚长风。
在宫里待了也有一段时日了。燕归自然对戚长风并不陌生。他们俩现在于外人口中,都是那位神秘的小殿下身前的近人宠臣,而京中的人对这二子的关系猜得也很准确——这两人看对方都很不顺眼。
他们两个人年纪差得其实并不太多,行事风格却几乎完全相反。实际上从本质来讲,这两个人心里都有一些无法释怀也一时半会难以解决的仇恨,戚长风的选择是壮大自身,等待时机——那在燕归看来却是一种懦弱无聊的龟缩。
燕归虽然再不提他母亲,但他与踏月实在很像,他们都是为了一口气,宁愿自损一万,也要伤敌八百的人。他能夺了剑上门扎穿他亲祖父的肩膀,和燕来两人被陈府追了一路还想掉头反杀回去,戚长风若是知道这些,只会觉得这是个短视的疯子,把小皇子跟他同放在一片天空下都叫危险。
但是戚长风年岁愈长,越来越忙,他已经不能再时时刻刻于康宁身边陪着他了。
在他不知道的地方,燕归那张讨厌的嘴正想尽办法让小皇子减少提到他、甚至想起他的次数。
燕归是个性格激烈、内心偏激又恃才傲物的孩子。孩子的占有欲本来就强,如他这样的孩子就更加想完全占据他唯一的朋友的注意力。
他不再去那些荒唐可笑的诗会酒会了,他觉得这京中那些所谓的名士红人、高官贵胄,其实与苏州府那些人的恶心程度相差无几。这世界上所有汲汲名利的人都披着同一张皮,有着同一双精明眼、一颗猪油心,概莫能外。在他们身上耗费时间压根没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