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年未见的旧友把酒言苦了大半夜,第二天几乎都未能起来,直至第三日,燕归才在皇帝的安排下见到了剩下的那些皇子公主。
只是燕归依然没有丝毫要体谅长辈们良苦用心的意思,他那张漂亮的小脸一直板着,就差明晃晃地写上嫌弃了。前后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连大公主都不再试图同这小客交谈以缓和气氛。宫里的消息向来是风一吹就传开的,这燕氏小儿前日在殿上对大皇子出言不逊的事,在内廷里外已是人尽皆知,故今日在场的虽没有大皇子,余下的那些从心里也不很愿同燕归亲近了。自然就连客套都客套得有分有寸,不失礼却也不大热络。
燕归那双毒辣的眼睛,三分假意都会给你放大成十分虚伪,又哪里看得上别人自以为周全的寒暄致意呢。
别人不来找他讲话,燕归便也乐得安静。
刚才数句你来我往,在他看来已经用尽他一个月可以支出的虚情假意了——这些高高在上的皇子公主,在他眼里不过是些自以为摆出平易近人的脸、却只为皇帝的格外恩泽而勉强客气于他的一群笑话。甚至如果他们能干脆冒着为皇帝不喜的风险,遵照内心,对他不假辞色,或者将他跟大皇子的纠纷挑明了斥责于他,明火执仗地表演友爱手足,燕归还高看他们一眼。
这一年过于惨烈的经历让他对一切自以为地位高贵的人都有了一种潜在的、他自己都没发觉的敌视厌恶,而这个年纪的他又有一种小孩子似的刻薄和自作聪明。他过早地用眼睛把世界上的所有人都分成了两类。他看得出这大殿之内,皇帝和燕来是唯二确实在意和关心他的人,尽管他知道他们都不算喜欢他。而剩下的人,他们既不喜欢他,也并不把他放在眼里。
燕归觉得这样其实很好。大家谁都不在意谁,便千万不要互相勉强。他觉得自己坐在这里,算是他肯承皇帝和燕来的情。尽管他相信他们在自作聪明——他知道那个女人的朋友们希望他能“打开心扉”,像个呆傻小儿一样哭哭笑笑、作回一副生动的情态来。那才能叫他们放下心,自以为对他做了好事。
但是那永远都不可能发生。
假如没有一个明明比他大了一岁,看起来却比他还要小一些的孩子中途到来的话。
但是那一刻——怎么说呢?在那个粉雕玉砌的小孩迈进来的那一刻,这殿中原本靠地龙和火盆的热度烘出来的,靠丝绢和薄纱、明珠与彩雕装点出来的虚假的春天好像一瞬因间那些迸发出来的热融融的疼爱和快乐变为了真正的暖春。
所有的脸,包括在殿中侍候的那些原本模糊不清的宫人的面目,都在那时刻不约而同地带出了一种鲜明真心的愉悦,好像一堆灰突突的人雕同时千篇一律又各有不同的活了起来,好像此刻他们看见的不是一个小小的孩子从外面迈进来了,而是春天正穿过门外凛冽的寒风和苍冷的雪长驱直入。
燕归不知道,在那个照面时自己确实露出了一张属于孩子的、好奇又惊讶的脸。
他看见了那个笑着跑进来的小孩,看到殿内的一双双手殷勤地去迎他,看到宫婢、内侍乃至皇子公主们都围拢过去嬉笑嗔怒、嘘寒问暖,他们几乎没有章法地照料着他,将他的斗篷脱去,将毛球般的汤婆塞到他手里,拿着微甜的暖饮喂他,然后那孩子这样经了一路的手,被几步迎下来的皇帝笑着拢到了自己身边。
“长风该先过来的,”皇帝这样说。燕归于是这才看到方才一起进来的另有一位气质与皇宫格格不入的少年,“等着这个小猪睡觉起来,没准是要等到晚上的!”
康宁是听说了宫里来了一位漂亮的小弟弟的。他身为父族和母族两边的老幺,几乎从没在身边见过比自己还小的孩子,过来的一路上又兴奋又好奇,谁想刚到了这里就惨遭徽帝拆台,破坏了他作为大哥哥的英明形象。
这让他觉得有点羞恼,感觉在这小弟弟面前丢了面子,于是抬头给他爹送去了一个谴责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