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导放下手里的茶杯,双手交握,垂放在膝盖上,看向王羲之,“你也感觉不可思议?”
“是的,叔叔,我感觉不可思议。”王羲之何止是不可思议,简直觉得自己的师父卫玠胆子太大了。
他幼年时候,听过师娘乐霖跟陆岫聊天,诉说的就是当时一个男扮女装的道士,这个道士叫做了然,当然卫玠生生逼死了这个叫做了然的道士,据说这个道士对自己下狠手很有一套,脸画花了,就连男人的骄傲都亲自绞断。
当时他正跟卫珏聊天,听到这句话,他真的记住了这个道士。
却没想到,这个道士竟然还是当年贾南风的入幕之宾,这……真让人匪夷所思。
若是他是师父,当时挑战一国之后的权威,着实是胆子太肥了。
“我们当时真在讨论如何让贾后给予一官半职,又如何能为家族争取最大的便宜(bianyi),可是,没没想到,这个时候,这个叫做卫玠的小伙子将一切的努力化作虚无。几乎就是了然这件事……”王导拉长尾音,他永远记得王敦跟孙秀的这一场厮打,更是记得琅琊王家为此付出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王羲之更好奇,了然男扮女装的身份被发现以后,对琅琊王家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
“我们不得不面对当时权位最高的赵王的逼问,不得不棘手的去处理阿黑闯下的祸事。一时之间,我们琅琊王家,欠了赵王的颜面,欠了贾后的交代,欠了乐家的人情,琅琊王家至此成为众多世家用来谋取进一步加官进爵的机会。即便是有些事情处理妥当,可终究是无风起浪,措手不及。”王导深吸一口气,他想起自己和王衍、王戎左右奔走的那些时光。
“措手不及?”王羲之显然很意外。
这也不怪王羲之,毕竟在王羲之看来,琅琊王家已经是无可撼动的苍天大树了,可是他不知道西晋的时候,琅琊王家也有覆灭之危的时刻。
“是的,措手不及。当珈蓝寺了然事件爆发出来没多久,阿黑(王敦小名)就打了赵王最得意的幕僚,也就是那泰山羊家的外戚孙秀。这孙秀本就是个睚眦必报的人,在那一瞬间,阿黑的倔强让贾谧表面站在了琅琊王家,实际上阿黑咄咄逼人之后,贾谧和金谷园二十四人站在了赵王这一边。而琅琊王家……”
王导想起自己跟着王戎求爷爷告奶奶的日子,真的是再难回首,不堪回首。
“不得不在典狱司周围上下打点,不仅是打点狱中阿黑的用度,以此警告其他世家和庶族,琅琊王家终究是大士族,当心踩上一脚的后果。与此同时,又去跟典狱司的乐广交涉,争取琅琊王家最大的便宜(bianyi),以此告诫在朝官宦,休得在琅琊王家面前造次,春去秋来的,当心琅琊王家秋后算账。在准备好所有的下层事宜后,我,夷甫(王衍表字)、濬冲(王戎表字)开始揣摩三公的心,开始揣测贾后与赵王的意。”
王导的声音拉长,那些岁月,惊心动魄,却也想起来,回味无穷。
“我代表国子监,与当时的太学进行交涉,争取三公后人及候补士人官绅的助力。夷甫作为贾后的表哥,开始向贾后示好,开始交出部分琅琊王家的田地和税赋,交出部分护院家丁来资助贾后身边的红人潘岳的势力。濬冲作为当朝大元,作为竹林七贤的士人领袖,开始争取竹林七贤故吏门生的相助,争取赵王的原谅。”
王导看向王羲之,“逸少,你知道,珈蓝寺一次众目睽睽之下的阿黑打人事件,我琅琊王家付出的是无数的金银与田地,欠下别人无数的人情。这份麻烦,皆来自于当年卫玠一时兴起的挑事。也许对于卫玠而言,贾谧被世家所厌恶,贾后陷于琅琊王家与赵王之间的势力角逐,他报仇第一步走的是相当漂亮。可是,对于我琅琊王家而言,一个年轻人的肆意妄为,导致的是一个家族直面滔天巨浪。”
“甚至后来,我们完成了所有布局之后,不得不自污以避嫌。夷甫以疾病卧病在床,久不出门。濬冲以讨回女婿裴頠所吃的杏仁核与衣衫,而被人说成吝啬家瓮。我以酒醉不仕,而被说成尸位素餐。我们求得了琅琊王家的太平,却在一年之间,丧失了琅琊王家在庙堂说话的权力。”
王导前倾身子,认真看着王羲之,“逸少,你知道失去话语权的下场是什么吗?”
“是什么?”王羲之从没想过这件事的恶果有这么严重。
“一场宫变,贾后陨落,潘安处斩,我琅琊王家连坐受辱!”王导的眼睛此时不再是谦和的,反而染上了血色,一种嗜血的血色。
“受辱?”王羲之讶异起来。
“我们……我和夷甫、濬冲不得不连夜从洛阳搬家回琅琊故地,我们在路上,颠沛流离,如难民一样朝不保夕。而就在这个时候,我们族长的独子,那被称之为天之骄子的独子,那被贾后百般宠爱,满朝文武都要对他有笑脸的天之骄子,当街……被孙秀的下人暴打!那是我琅琊王家从未有过的耻辱!你知道吗?是耻辱!”
王导攥起手来,“纵使眉子(王玄表字)再淘气,孙秀一个寒门庶族竟然敢对我琅琊王家的嫡脉嫡孙下重手!这样的羞辱,起源就在于琅琊王家在珈蓝寺不得不做了让步!就因为一次的让步,导致了数次的被人其辱!而这一切都是卫玠那厮挑起的麻烦!你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