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 北京城里天翻地覆一夜之间太子被废、胤祥被执官场民间人心惶惶邬思道却不知道。他自四月康熙离京即向胤禛请假外出游历由漕船下瓜州渡溯江而上在湖广游龟蛇二山登黄鹤楼又雇轿至岭南攀武夷山兜了一大圈儿来到成都时已是九月末。年羹尧和李卫在这里做官他是知道的但他出来游历原为在京日夜劳心身子骨儿渐渐打熬不来到外头舒散筋骨作养精神的本不想与人应酬。无奈在杜甫草堂观瞻时身上仅余的三十两银子被绺窃贼偷得精光邬思道想想只好架着双拐跑了老远的路来寻李卫。
成都是四川省府大郡名城小小的县衙在衙门林立的都会里根本不起眼儿坐落在雹神庙西一座三进大院门前有两株合抱老槐遮了亩许大一片荫凉要不是衙前照壁旁竖着的肃静回避牌大门洞里挂着的堂鼓和官靴匣子看去就似一户平常缙绅人家宅院。邬思道到时还不到未正时牌只见大槐树下三五成群的秀才总有四五十人的样子有的交头接耳有的琅琅背书。邬思道料知是秀才岁考想起自己当年不禁莞尔一笑。向衙役打听了一下知道“李太爷”在签押房会客也不让人通禀自从侧门进去直趋二堂后边果然听见李卫正在东厢里说话闪眼看时“客人”却是戴铎在外边呵呵一笑一头闯进来道:“想不到老戴也在这里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呀!是你!”戴铎和李卫都吓了一跳忙站起身来扶着浑身是汗的邬思道坐了戴铎笑着埋怨道:“你就这么走来了不成?累得这样!如今难道还缺银子使?”邬思道笑道:“你看看我这气色黑里透红要不是瘸子你哪一条比得我过?实言相告早就听说咱们李太爷要治得成都道不拾遗我也放心大意了些儿在诗圣门庭叫贼掏了腰包去。腰里没铜不敢横行只索来寻小朋友打个秋风!”
李卫一边给邬思道斟茶笑道:“想不想是一回事能不能又是一回事。把四川巡抚衙门给了我坐试试!我这里捉贼十个有五六个都有上司衙门来通关节有的竟硬下牌子叫放人!日他妈如今世道连贼都通官官就是贼贼管着官我顶了几个撞木钟的如今通省城都知道我是个二百五县官!”戴铎笑着叹道:“前生不善今生知县;前生作恶知县附郭;恶贯满盈附郭省城——你上辈子必定是个淫恶剪径的响马!”正说着便见一个三十多岁师爷打扮的人风风火火进来向二人略一点头对李卫道:“东家秀才们到齐了您也好去了。”
“没法子吃这个饭办这个差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你们二位少坐一下我去给这班一丢儿锡们点点卯就来。”李卫摘下墙上挂着的官帽往头上一扣伸了个懒腰往怀里一摸顿时吓了一跳问那师爷:“高其倬学政送过来的考题在你那里么?”
高其倬也吃了一吓忙道:“那是封好了的一送来我就交给了您怎么找不到了?”李卫当下便着了忙袖筒里怀里混摸一气却只摸出几十个康熙铜哥儿急得一身燥汗只是寻不见。高其倬在旁笑道:“东家这犯的着发急?您拆开看过的不过就是个考题罢了。”
“考题我也忘了。”李卫一屁股坐回去歪着头想了半晌说道:“只记得像是有个‘马’字儿谁知道塞到哪儿去了!”邬思道想想这是省学政通考全省秀才的题外头几十个秀才等着哄闹起来不是玩的也替李卫着急正要说知高其倬笑道:“不要忙四书里说马的有限。是不是‘百姓闻王车马之音’?”李卫摇摇头道:“奶奶的不是这匹马。”
“那——是不是‘至于犬马’?”
李卫越发摇头沮丧地说道:“也不是这马。我只记得头一个字就是马字!”高其倬歪着头想了想憬然而悟笑道:“知道了。”几步至案前大书“马不进也”四字问道:“可是这个题目?”邬思道戴铎见高其倬如此敏捷也不禁心中暗赞不料李卫还是摇头说道:“我记得跟在马后头的还不止这几个字。”
至此连高其倬也窘住了。邬思道怔了一会儿说道:“你再搜搜身上不要着急题纸怎么会丢了?”李卫一拍脑门子懊丧地说道:“为这不爱读书吃了四爷多少训仍旧是个不改——”说着像是想起了什么伸手向靴页子里掏摸了一下抽出一卷子纸来抖开来外头包的是当票里边露出一张薛涛笺李卫喜得笑道:“有了!”展开看时原来却是“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原来他把“焉”字误看成“马”字。众人不禁失声大笑李卫笑着揩汗对高其倬道:“走考他们去!”
“你瞧见那些当票了么?”邬思道不胜慨叹望着李卫背影道“狗儿人品是好的也聪明。四爷跟我说他只收八分火耗——其实这么低的火耗当县官一文也落不住的。要再读点书日后必成大器!”因见戴铎不言语便问:“你像是有什么心事?你怎么也来了四川?”
戴铎吁了一口气说道:“我是前日来的已经见过了年羹尧。漳州缺马运盐想来四川收购茶叶到青海换马。羹尧大方得很说不用那么麻烦就军中拨了四百匹给我。我转到他账房里见他给八爷和四爷的年礼一式两份一模一样心里很不受用。昨晚席后旁敲侧击地问了问才知道十三爷出事了!”邬思道敛了笑容目光陡地一闪问道:“出了什么事?”戴铎摇了摇头说道:“还有更骇人的年羹尧告诉我太子已经再次被废朝廷要公举八爷进毓庆宫!”
“他有邸报么?”邬思道从极度的惊愕中迅速镇定下来身子一仰望着天棚沉吟着问道“或者内廷已经发了密旨要督抚提镇们预备保本?”戴铎沉闷地说道:“他没说我也没问。年羹尧做到这么大官我们这起子门人谁能比他受四爷的恩重?连他都悄悄走八爷的门子可见局势之险!你既来了我想讨一条路这事应不应该报禀四爷?”邬思道深深地思索着眼睛放着碧幽幽的光良久才道:“你告诉了我是拿我当朋友友朋之道规之以义。四爷待你不薄而且四爷这人素来眦睚必报。从哪一头说你万不可自外四爷。但年的事是小可之事最要紧的得先稳住四爷的心!等形势再变时报告年的事不迟。”
戴铎盯视着邬思道他们自弱冠相交已经二十年深知邬思道智力远在自己之上。许久戴铎方喟然说道:“我听你的。不过远在千里之外京师情形又不详知我们能帮四爷什么忙?”
“我原本不想见年亮工的看来非见见不可了。”邬思道紧蹙眉头缓缓起身踱至窗前望着外边一晴如洗的秋空说道:“你这会儿就写信说两层意思。一、你过武夷山见了一个道德高深之士暗地以主子八字问他他说是‘万字号’的。二、你在成都见了我说我即刻返京入府参赞说我夜观天象四爷目下有小厄请四爷持重静守——落款日期往前提十天要让四爷相信你还不知道北京出事。”戴铎一边展纸濡墨说道:“信好写怎么寄呢?”邬思道头也不回说道:“叫狗儿想法子。”戴铎问道:“那你见年羹尧有什么事?”
邬思道倏然回身冷冷说道:“我要叫他知道此时倒戈不异于自杀。叫他知道四爷手中有他致命的把柄!我要叫他派兵护送我星夜兼程赶回北京回四爷身边!”戴铎还要说话见李卫满脸嬉笑荡荡悠悠地从二门进来便住了口埋头写信。邬思道不等李卫进门便道:“狗儿有一封要紧信五天之内须得送回北京你有没有办法?”
“有。”李卫毫不迟疑地答道龇牙一笑“我把四爷赏我的怀表都当了刚刚买了一匹川马。嘿一天能走八百!如今弄得我精穷翠儿抱怨说……”“行了!”邬思道拊掌笑道“就叫你那个师爷去!你叫他来我还有话吩咐!”
当夜四更天邬思道便离开年羹尧行辕下重庆取道襄阳宛洛由邯郸古道北上入京。送行的十几名戈什哈都是川道上抬滑竿的穷汉出身走路不在话下也从没见过邬思道这样阔的主儿每天起轿赏一百两落轿又是一百两银子因此餐风露宿早行晚歇不但没人叫苦反而越走越精神。尽自如此也走了小二十天方到京郊丰台。
“总算到了!”邬思道艰难地由人扶着出了轿看看日色刚过申时的样子估约周用诚还如约在正阳门等着便叫过护送的军头笑道:“生受你们这一趟差事办得好。你们已经把我送到了地方。不过你们不能在这里停也不能进京看天子脚下世面了要即刻回程。”那军头看了看这个莫名其妙的客人笑道:“年军门有将令一切听邬先生调度。先生这么说我们今晚就南下。不过先生得给我们个字儿回去好作缴令凭据。”邬思道一笑道:“这个我昨晚就想到了。这封信你缴回年亮工大约还有赏赐我信里都说了兄弟们回去放假歇息。”说罢从袖中抽出一封信递给那军头又道:“放心!我换个二人抬天不黑就进城了。”
邬思道从丰台杠房叫了一乘暖轿迤逦向城中进发。京师轿夫不比外府外州举手投足皆有制度走得不疾不徐讲究个缓平稳适轿桌上的茶水都溅不出和那干子川汉们抬的真有天渊之别。此时已临季秋时节轿外山染丹枫、水濯寒波京师大雨过后清寒袭人路旁一片片池塘寒波涟涌、芦荻摇曳一派肃杀景象。邬思道也无心观赏只怔怔地想心事:这样纷乱如麻的政局怎样才能理出头绪来?高其倬和周用诚接上头了没有?如果见不到周用诚是直接去雍亲王府还是再等一日?……胡思乱想间轿子已经进城乍见灰蒙蒙阴沉沉的西便门箭楼矗在西风昏鸦之中邬思道的心不禁怦然而动却伸出头道:“奔正阳门关帝庙。”
邬思道在正阳门前下轿已是暮色苍茫。这里关帝庙连着大廊庙靠北一大片是花市最是热闹去处回顾一望但见夕阳酒卖楼头歌女绰约往来星星点点已渐渐燃起一盏盏“气死风”灯布满街衢两边到处都是卖晚点小吃的和川流不息的人哪里有坎儿的影子?正顾盼时便听身后有人笑道:“邬先生叫我好等!”
“是墨雨呀!”邬思道一回头见是胤禛书房小厮墨雨不禁心头一松笑道“你躲了哪儿去?叫我在这望眼欲穿!周用诚出不来么?”墨雨年岁比坎儿还略小点也是个十分伶俐的笑嘻嘻说道:“我和周头儿轮替着等了四天了!您一下轿我就看见了因为高福儿带着个**在那边楼上怕他瞧见了一时没敢出来。”邬思道道:“我也不要见他咱们走。”
墨雨前头带着往东走一头说道:“都安置好了在前头宋家老店给您包了最里头一进院子。您这一回来不见四爷连周头儿也不摸头脑——回府住多安逸!”邬思道跟着紧走说道:“你记住一句话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若要安逸我大约经商也受不了穷。”一边说已经进了店墨雨便吩咐店老板:“我们正主儿来了烧点水热点黄酒把晚饭送进来——邬爷您请上房东间住着暖和炕都烧热了。”说着又是开门又是点灯邬思道刚坐下一把热腾腾的毛巾已经送了上来说话间店老板也将晚饭送了过来——一壶热黄酒、一大碗羊肉拉面、四碟子小菜收拾得精洁还有几个芝麻酥饼。
“黄酒和小菜你吃了它。”邬思道揩脸洗脚上炕盘膝而坐说道“我只用这羊肉面。一喝酒就熬不得夜了——东西带来了么?”墨雨也饿了一边狼吞虎咽地吃着指了指炕头一个包裹说道:“这一个月的邸报还有四爷批下去的部文、皇上批过来的奏折都在里头。周用诚说请邬先生紧着看白天还得送回书房。四爷要哪一件取不出来可了不得!”邬思道点头笑道:“那是自然不过有我兜着不至于叫你们吃亏的。”
一时两人吃过饭邬思道一边展读那包裹取出目录一份一份挑着要紧的抽出来缓缓问道:“四爷近来心绪怎么样身子骨儿还好?”墨雨扑地一笑说道:“你这人真难猜!我想着见面头一句你必定问这个直到现在才问出来!”邬思道冷冷说道:“那我就是个庸人。我最急着知道的是这叠文书!”
“四爷身子骨儿还好就是脾气大。”墨雨偏身坐在炕沿上剔着牙缝说道“见人没话老是拉长了脸吓得家里人见他远远就躲了。性音文觉两个师傅前些日子也都绷着个脸上回在清雨斋我听见他们问四爷:‘邬先生有信儿没有?’四爷冷笑说:‘你们倒问我你们做什么吃的?’——我还没见过四爷这么发作两个师傅呢!都怪您好好的出京做什么?回来又不见四爷!”邬思道没回话手拿着两份文卷在烛下比较着看良久才道:“你只管说还有什么?”墨雨笑道:“从那个高什么玩意来过四爷心里像踏实了些没有那么凶了。前几日身上发热支撑着还要到部里去办事见人。四爷和姓高的聊了两个时辰还陪着吃了顿夜饭——我在这这么些年还没见过谁得这个体面呢!后来才知道是您要回来怪道的四爷这几日天天到门上问您有信没有——您竟是这雍王府的主心骨儿!好邬爷您快点回去吧!”
邬思道静静听完将手中文书放在炕桌上长长吁了一口气说道:“很好。你不能在这久留。回去告诉周用诚他也不用来这里叫性音把每天的邸报送过来我看。你和周用诚、文觉多陪陪四爷顶多两天我就回府。我得把这些东西理个眉目再见四爷。”墨雨笑道:“我和周头儿商量定的接到您我就不回去了他代我给高福儿请假。您腿脚不便身边没个侍候人也不成。您就住里屋我在外头睡有事招呼一声就得。”说罢便退了出去。邬思道自在里间一份一份详研朝廷的邸报文卷直到天明方歪在枕上胡乱歇息了一会儿。
一连四天邬思道寸步没有离开宋家老店文觉性音白日马不停蹄四处奔走打听各王府阿哥消息甚或谁家演什么戏请了什么人哪个皇孙过生日都有谁送礼这些个细事都一一汇总儿报到邬思道那里供他参详周用诚暗中指挥雍王府东西书房的书童也都出去打听消息自陪了胤禛每日到部办事见人倒也严谨。
待第六日头上邬思道已自有了主意一大早起来用青盐漱了口笑着对墨雨说道:“你给我觅个小轿今儿咱们回府去。”墨雨早巴不得他这一声一溜烟儿出去一霎工夫便叫来一乘缠藤亮轿说道:“先生在这屋里已经憋了几天今儿天气晴和坐这个透透风儿也爽气些。”邬思道满意地点点头上了轿却道:“先出朝阳门!”
“不是回雍和宫么?”墨雨一怔说道“朝阳门外是八爷府呀!”邬思道笑容满面催促着起轿说道:“我就想看看八爷府是怎样个情景。”墨雨只好跟着却是满腹狐疑。
待到朝阳门外运河码头才过辰正时牌因运河河面已经结了薄冰码头上人很少码头对面雄伟壮丽的八王府门前却是车水马龙冠盖如云一乘乘驮轿、明轿、暖轿、骡车、轿车从门口排出老远各家家仆有的在照壁前的棚下吃茶吃点心有的说闲话摆龙门阵有的在柔和的阳光下晒暖儿、捉虱子的各色各等不一而足。邬思道远远的便下来在运河边眺望了一下看了一眼被封了的万永号当铺脸上闪过一丝阴冷的笑容不言声注目着丹垩一新的八王府大门。墨雨笑道:“他这个大门有什么瞧头巴巴儿站在这里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