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塞利斯是个很聪明的老师,同样,也是个很固执的老师。
他用交谈的方式让展琳很容易地吸收古埃及文那些晦涩的词汇,并且极固执地在他教学期间闭口不用中文。理由是展琳之前有古埃及语的基础,就像一个婴儿已经学会迈出第一步,那就必须尽早让他习惯去走没有助走器帮助的路。
这让展琳几乎痛不欲生,大多时候她只能靠猜测来揣摩俄塞利斯说话的意思,对了他会点头,不对就不予理睬。不过这种方式的确能让学的人印象深刻,基本上只要展琳弄懂了他说的意思,就不再会忘记。
一直在琢磨俄塞利斯可能会给她安排的工作会是什么,每当这么想着的时候,她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瞥向门边垂手而立的祭司,然后摇摇头,叹一声:不会吧……
这是她今天学到的第一句,也是挂在嘴边用得最多的一句古埃及语。
不过俄塞利斯始终没有给过她答案,优雅地坐在轮椅上,优雅地同她讲着那些一经他雕琢,便音乐般美妙的古埃及语,心无旁骛,似乎把昨天的承诺给忘了一般。展琳也没办法问,因为用中文提问,他只当耳边风。
“听说昨晚圣湖有贼光顾。”
埋头研究着黏土板上的文字,嘴里念念有词背着俄塞利斯用古埃及语同她聊的那堆话时,俄塞利斯忽然间朝她俯下身漫不经心说出的话,让她把念了一半的词忘了个干净。等想起来回答,却是条件反射般的古埃及语:“是吗……”
“你适应力很强。”微微一笑,他重新坐正:“是的,今天一早就听他们在议论,为此上午法老专门拨了批人过来,增加卡纳克的防守。”
“有那必要吗,”挑了挑眉,展琳低下头继续研究手里的黏土板。这种完整记载着文字的黏土板在21世纪被考古学家们何等小心地呵护着,此刻在她手里却被折腾得像个破烂玩具:“一个湖而已……多大的事连法老都被惊动。”
“是啊,多大点事。不过几十年来这可是卡纳克头一遭出现小偷,怪新鲜的,也难怪那人格外注意了。”
“几十年里头一次?这遍地的黄金……我以为没什么能阻止人心的贪婪。能安守几十年不漏进一个贼,也算是你们这里守卫的本事了。”
“并非完全依靠守卫的本事。我凯姆·特,人民还没穷到用身家性命去换取片金的地步。”有些骄傲,俄塞利斯略略抬高了头,空洞的目光仿佛能贯穿神庙层层叠叠的宫门,注视着彼方某个不知名的点:“更何况,在凯姆·特犯下入侵神庙的罪名,会生不如死。”
“……”展琳抬眼想说些什么,嘴巴动了动,最终还是低下了头:“我不想对你们历史进程中的刑法习俗发表任何评价。”
“琳,不是‘你们’,是‘我们’。你现在也是‘我们’历史进程中的一份子,别不承认。”
“拜托,俄塞利斯,”没好气地把黏土板塞还给俄塞利斯,展琳一脸的懊丧:“别把我拖下水,这里只是你们的历史,我是不小心掉进来的旁观者。”末了,她抬手戳戳他的肩膀:“我总归会回去的,我敢保证。”
嘴角轻轻一扬,俄塞利斯点点头:“我相信。”
“谢谢你。”不管他这句话是出于真心还是应付,对展琳而言无疑是种贴心的鼓励,当下她拍拍他的肩膀用很干脆的声音念出她自学的古埃及话。当然不乏包括了点炫耀的意思。
“你说什么?”脸色忽然变得有些古怪,俄塞利斯摇着轮椅朝后推了一步。
“谢谢你。”展琳有些奇怪于他的反应,她是真的不晓得为什么,这边的人会对这么简单一声谢谢不约而同做出那么古怪的表情,包括那个黑发男子,包括路玛,包括这里给过她帮助,又被她感谢过的人……她一头雾水。
“你……知不知道这句话在中文里代表着什么意思?”
“谢谢你啊。”
“啪嗒!”是黏土板从俄塞利斯怀里掉到地上的声音。展琳有些莫名地看着这个喜怒不行于色的男子低垂着头,肩膀一上一下微微颤动,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你怎么了?”
“……这句话你对多少人说过。”总算抬起头,展琳发现他居然是在笑着,而一直苍白着的脸上,少见地漾着抹浅红。
“很多人吧……俄塞利斯有什么不对吗,你干吗笑成这个样子。”有点坐不住了,她从地上站了起来,走到俄塞利斯面前,直直看着他:“是不是……难道我说的‘谢谢你’不是中文里的‘谢谢你’??”
“啊,这个词……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解释。”
“该怎么解释就怎么解释。”
“这样说吧……”踌躇片刻,抑制着脸上不断加深的笑容,他轻声道:“琳,一般只有我们这里的男女间互相示爱时,才会说这个词,当然如果你要把它理解为‘我爱你’也不是不可以。所以……”
“示爱……”
“琳,不要这样,没关系的。琳,你抓的是我的手腕,不是椅子。”
“我完了俄塞利斯。”
“没事的琳,我们这里的人民都很热情,大家说说没关系。”
“我丢脸丢到家了。”
“真的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们这里侍卫多久换一批,他们不会记得我的脸吧……”
“你真的是琳?”
“你想说什么……”
“我是说,琳不该是那么放不下的人。”
“不如说白了琳的脸皮不该那么薄吧。”
“好了琳,”手腕轻轻一转,从展琳铁箍般的掌心中挣脱了出来,俄塞利斯无可奈何地笑着摇头:“至少在他进来之前,放过我吧。”
“他?”脑子一时没从刚才的尴尬困窘中反应过来,展琳下意识回头朝大门口望去:“谁?”
“那个能提供给你暂时住处,以及养活自己工作的人……”
话音未落,沉重的大门在一阵低沉的吱嘎声中,忽然缓缓开启了。
伴随守侯在门侧那些祭司跪倒于地一片恭敬的“恭迎法老”声,一道颇为眼熟的身影,穿过拱形门洞悠然踱了进来。
法老?法老?!怎么可能是他!!!
看清楚来人的一刹,展琳几乎没哀叹出声。
怎么会那么巧,这世界上怎么可能会有那么巧的事。还是说,你越是下意识想回避的巧合,命运偏偏要把它拉过来硬生生碰撞给你看?
稀里糊涂在接受他的帮助后对他说出所谓的‘谢谢你’也就算了;半夜偷偷在人家水池里洗澡被他撞见,那也算了;洗澡被他撞见,在他把衣服还给自己掉头走掉之前,自己像个白痴一样傻乎乎冲他又说了一次:‘谢谢你’……那还是算了。可为什么……为什么在自己刚刚明白那句‘谢谢你’真正的含义后不到一秒钟就再次会碰到他?!老天,玩人不是这么个玩法的吧,哪里有洞,这鬼地方哪里有洞可以让自己马上钻进去的?!
就在展琳几秒钟内脸上颜色换了四五种的时候,那个短期内连续碰上展琳四次的男子,他俊美脸庞上迅速绽出的惊讶并没比展琳好看到哪里去。
站定脚步一眨不眨盯着展琳看了半天,忘了让跪在自己脚下的祭司们起身,他径自朝俄塞利斯快步走去:“俄塞利斯,她怎么会在这里。”
“她是……”
“卡纳克不允许βαμγεηζεφψοξμλκοω!”后面大半截话说得又急又快,以至展琳一个字都没能听懂,而俄塞利斯那张若无其事的脸庞又让她无从分辨那些话的分量。所以只能傻站着,也不知道这种情况下自己该继续留着,还是马上出去。
那位年轻的法老显然有点动气,在这之前展琳曾以为这人是那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怪物。谁想到也会有意气的一面,在面对比他还要不善更改脸色的俄塞利斯的时候。
指着展琳的方向噼里啪啦冲着俄塞利斯一顿说,俄塞利斯却连眼皮子都没有动一下。似乎私下准备了很久,那法老说一句,他就慢条斯理地回一句。直到这位法老王似乎已经无话可说,沉默着,若有所思地站在一边望向展琳时,俄塞利斯这才微微一笑,对着展琳的方向点点头:“琳,这位是我凯姆·特的一国之主,至高无上的法老王奥拉西斯。”
奥拉西斯,这名字非常熟悉。说起来那批埃及送来博物馆,间接害自己落魄到这个鬼地方的国宝里就有他的随葬品,靠,还真不是一般的巧合。不过随即想起那位法老死去时的年龄,有些不由自主地,她忍不住又朝这命中注定活不过30岁的年轻法老,投之深深一瞥。
却在看向他的瞬间就立刻后悔了。略带同情的目光撞到了一鸿莫测幽黑的深潭,奥拉西斯那略带讥笑意味深长的目光蓦地让她想起昨晚的事,一时间,脸红得恨不能挖个洞立刻钻进去。
“你等会儿跟他走,他会给你安排你的住处和工作。”并不知道两个人沉默中的交流,俄塞利斯自顾自说着,在奥拉西斯走到他身边在他肩膀上拍了拍时,唇角勾出抹浅笑:“他脾气不是很好,但也并不是太难相处。”
“喂俄塞利斯,不能找别人吗?我是说其实只要有个能睡觉的地方,能做点事让自己不至于饿肚子就好了,何必……”她又看了看奥拉西斯,而他却早已别过身,不再看她了:“俄塞利斯,他是法老,没必要……”
“他也是我弟弟。所以把你交给他,我才比较放心。”
一句话,再次让展琳愣了愣:“你是他哥哥?”
“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