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记得在旁人听来,就是借口,林然处却不同。她记性本就愈发不好,以前许多事都忘记,只记得曾经发生的大事,还有亲近的人,再过些时日,只怕无论是什么样的大事都会忘记。
穆凉叹息,也不去分辨这句话的真假,想了许久,又见到她苍白脸色上的肿痕,忽而就不气了。林然遭遇大难,做事不周全也是常事,她气过,也打过了,也无需再计较了。
这么多年来,林然待她的心意不改,若不是将她放在心里,也不会想着瞒她。
穆凉表现出微微的动容,眼神也跟着柔和下来,可惜林然不敢看她,未曾察觉到她点滴的变化。
林然没有说话,她嘴角破皮,嘴巴一动,就觉得疼,且阿凉说不想见她,还是少说话为好。能坐这里,她很知足,再说话,就会被赶出去。
她挺直脊背不动,穆凉也没有出声,目光落在锦盒上。林然知晓后,心里将陛下又骂了一通,没有她出卖,哪里会落到这般田地。
阿凉气得就是锦盒,对于她隐瞒、离开也没有太在意,都怪陛下。
心里又骂了几句后,脊背都弯了下来,她觉得脸疼,方才不觉得,眼下屋里环境暖和,就感觉到疼了。
她自己碰了碰,怕疼,又放了下来,道:“吃晚饭,可好。”
“没胃口。”穆凉回她一句,方才将她的小动作瞧得很清楚,想摸摸又怕疼,她兀自沉默,不想就这么原谅她。
林然待她好不假,骨子里的主意很正,就连陛下都跟着屈服,说到底是她纵容出来。从小至大,也没有说过重话,在她面前装得乖巧,都是假的。
她与林然之间的感情,与旁人不同。旁人最深的情分就是少年夫妻,她二人的关系有些混乱,理不清,因此,她对林然一再忍让,哪里知晓,忍让换来她的一份和离书。
想到此,郁气难消,穆凉便道:“我不饿,你回屋去吃饭。”
她突然又翻脸,让林然傻眼了,怎地又赶走她。她就说吃晚饭而已,这也惹她生气?
“生气也要吃饭的,不吃东西,也没有力气生气,你打都打了,莫要同自己过不去。我不好,身体是你的。”她糯糯地开口,恍惚觉得是自己在,阿凉就不会消气。
自我感觉后,她站起身,“我不惹你生气,你不愿见我,我就回自己的屋子,你吃些东西。”
她慢慢挪着步子出去,临走前看了好几眼锦盒,想带着一道走,又不敢拿,泄气地走出去。
待出了屋子,她又想起屋里的画,急得一拍脑门,抬脚就要回去。
林然去而复返,让穆凉不解,她做出厌恶的姿态:“你回来做什么?”
“我拿换洗的衣裳。”林然随口扯谎,闪身进入屋里,在柜子里翻找一通。今日来时,她为了防止画沾尘,亲自放入柜子里。
她一急,整个瘦小的身子都挤进柜子里,穆凉跟着走进,人没看到,就看到她一片衣角,这是找哪门子衣裳?
穆凉站在外间不动,等着林然找到‘衣裳’。
柜子里是何物,她不知晓,但绝对不是她口中的衣裳。
等了片刻,林然还未找到。她忍不住出声:“你找什么,找算盘吗?在箱笼里,还未取出来。”
她口吻玩笑又带着显而易见的讽刺,林然从衣柜里转过身子,狼狈地看着她:“你要我跪,我给你跪就是了。”
她一副受气小媳妇的模样,穆凉又是一气,“找到了赶紧离开。”
又赶我走……林然腹诽一句,恋恋不舍地望着衣柜,在想着自己将那副画放在哪里了,踌躇间,穆凉又道:“可要将柜子带走?”
林然想点头,后悔将屋子让给她。可是不让,阿凉去了她那间屋子,肯定会冻得不行。
她举步维艰,放弃找画,或许她放去其他地方了。想不到,她的心一寸寸地下沉,又见阿凉冰冷的眼神后,痛得喘不过气来,阿凉是不是开始厌恶她了?
她慢慢向外挪去,目光越过门槛,落在外间纷飞的大雪上,回身又看着穆凉:“阿凉,你是不是厌恶我了?”
穆凉皱眉,她哪里是厌恶了,不过气她做事绝情罢了。当即也没有回她,转身回里屋,留林然一人站在风雪中。
林然看不清穆凉的情绪,缄默须臾后,她往自己的屋子走去,外间狂风暴雪,进屋还是一片冰冷,冷得让人发抖。
她有些厌弃自己,厌弃这间屋子,甚至连自己选定的庄子也一并厌弃。
自我厌弃的心思愈发重了,晚饭都没有吃,直接躲进被子里睡觉。
婢女心思细腻,备了两份晚饭,各自送入屋,半个时辰后又原封不动的退了出来,白白糟蹋了粮食。
天亮时,雪小了些许,依旧还在下,推门而看,天地一色,白雪皑皑。
凝雪几寸,也足可让人冷得彻骨,更不提庭院里沿及膝盖的雪,廊下扫了几次,依旧残留着雪渣。郊外不比洛阳城,广阔无垠,无建筑遮挡,雪就涌了进来。
林然起身时,头痛欲裂,看着眼前陌生的摆设呆了呆,想了须臾,记起昨日发生的事,穿衣下榻。
头还在疼,连着被打的脸颊也疼,喝了口热水,烫到破皮的嘴角,疼得一激灵,脸色都跟着白了几分。
婢女瞧着她落寞凄楚的神色,心下不忍,主动劝道:“家主何必和夫人置气,她本性子温顺,打过你,心中也必然后悔的,您多哄哄,她还是心疼您的。”
林然落寞摇首:“她厌我了。”平常生气时,只要说几句好话,她就原谅,昨日她打都打了,还说了不想见她的话,哪里是心疼,必然是厌弃。
婢女道:“怎地是厌,夫人昨夜也没吃东西,您要不要过去哄哄?”
林然眼睛一亮,顿时来了精神,“怎么哄?”
“您去说几句软话,胡搅蛮缠都可,她让您走,您也不能真走……家主。”婢女话还没有说完,林然就跑出去。她追到门外,急得高声大喊:“家主,雪大路滑,您慢些。”
话音一落地,就瞧见雪地里的人向前扑去,整个人倒了下来,肯定摔疼了。她急忙跨出门,又见那个影子自己爬了下来,若无其事地进屋。
林然性子比起以前,有些毛躁。穆凉在窗前看到她摔倒的一幕,心里有了这样的定论,秦宛的心思,确实让人想不到,这样的奇女子,难怪林然会痛下杀手。
不杀人,也可让人彻底改变。在林然身上,她已经看不见往日的张扬与自信,多是怯弱与不安。昨日她狠心赶林然走,若在往常,林然肯定撒娇拉着她不放,不会离开。
她虽心虚,可并没有犯实错,不该这般低沉。
穆凉连连叹息,在人入廊时,将窗关起来,坐回榻上。
庄子里陈设简单,除去床榻衣柜外,还有供人小坐的坐榻。屋子里外以珠帘分开,里间的光线因落雪天气而暗了很多,是以灯还在亮着。
林然悄悄进屋,跨过门槛后,掀开珠帘,就见人在榻上坐着。她探首,动作就像做贼般,穆凉也不气了,等她自己进来。
林然想了会儿,欲抬脚的时候,乍见算盘摆在桌上,跨出去的脚步又缩了回来,膝盖突突地疼。
她不动,穆凉就不等了,起身去状台前梳妆。
穆凉才刚起榻,未及梳妆,长发散下,铅华洗净般亮丽,披散在身后,烛光倾泻,如上好的绸缎,夹杂着淡淡的馨香。
林然站着不动了,迈脚时发觉膝盖有些疼,大概是方才摔的。
走了两步,寻不见可坐之地,就在穆凉身旁的地上坐下。穆凉皱眉,“地上不凉吗?”
“有阿凉在,就不冷。”林然笑着哄了一句。
穆凉不理她了:“巧言令色。”
林然乖巧地闭上嘴巴,坐着揉自己的膝盖,嘴巴抿得很紧,似是真的很疼。
穆凉起身,贴身穿着一件白色棉衣,很是单薄,外间罩了一件蓝色的夹袄,绦带随意的绾在腰间。
她这般随意穿着,露出锁骨处细密的白皙肌肤。
林然看不见,也无心去看,贴着她的腿间坐好,揉过膝盖,手就无处安放了。她抬首见阿凉在梳发,讨好道:“阿凉,我帮你,好不好。”
“不用,你去榻上坐着,我唤婢女来。”穆凉察觉到她的小动作,雪地里应该摔疼了,连连揉着膝盖。
她是好心,林然却自认她在嫌弃自己,挣扎着坐了起来,走到榻上坐下,又道:“阿凉,你何时回城?”
穆凉执梳的动作一顿,回身望她,面带疏冷,“赶我走?”
“没有、没有。”林然经不住她吓,屁股刚挨上榻就站了起来,摇首重复道:“我没赶你走,你要陪我去江南,对吗?”
“我为何要陪你去江南,都已和离,跟着你做什么?”穆凉讽刺一句,对面的人唇角的笑意都僵持住了,手置在小腹前反复揉捏,竟说不出一句话话来。
穆凉实在不想再做恶人,又道:“你心里难受吗?”
林然点头,将手背在身后,辩解道:“阿凉,那个不是现在给你的,就是、就是怕你陷入两难的境地,我不是不要你,就是怕你伤心。”
声音说到最后,愈发轻,穆凉注意力都在她的身上才得以听清,最后一丝火气也消散了,复又坐回去,“你还是动了心思,不是吗?”
林然磨着牙齿,通过铜镜看着穆凉清冷的神色,她努力斟酌着词语,半晌后,方道:“我动了,我认错。”
穆凉沉默下来,唤来婢女梳发。
婢女的手法好,挽发裹髻也快,片刻间就将发髻挽好,今日不出门,梳妆也便利,她瞧着家主不安的神色,快速梳好后,就退了出去。
穆凉今日未曾上妆,不抵昨日艳丽,林然瞧过一眼后仍旧觉得美丽,傻笑一声后,对上穆凉的眼睛就笑不出来了。
她心里极为恐惧,与以前不同,她现在记不得旧日的事,自觉配不上阿凉。见到她好,就忍不住嫌弃自己。
穆凉起身往后走,走了两步,想起她在雪地里摔了一跤,想开口又顿住,一开口,事情就变味了。
她思忖后,唤来婢女给她看看,自己去外间吃早饭。
林然想跟着她,打发了婢女,匆匆就出去了,见到食案上就摆了一双碗筷,低声道:“我也还没吃呢。”
她语气很是委屈,低头喝粥的人顿住,抬首看她:“昨日说好,各自在屋里吃饭,没吃就再回屋。”
林然憋屈,在一旁坐下,改口道:“我不饿。”
“饿与不饿,是你自己的事。”穆凉冷冷地回她一句。
林然动了动嘴皮,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阿凉心思飘忽难测,愈发让她弄不明白了。她垂眸去扣着自己袖口处的线头,静静等着,预备像狗皮膏药一样黏着阿凉。
多黏几回,阿凉就不气了。
她低头,穆凉眼里露出惋惜,抬首朝婢女扬了扬下颚,示意她们将家主的早饭一道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