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黛楚被秦月霄揽在怀里,却感觉到一股强烈的召唤,似乎冥冥之中有谁强行要拉住她、将她留在这青丘殿之中似的。
这种感觉十分奇特,就好似她天生属于这青丘殿之中,不该从此中分开,而虞黛楚十分确定,在此之前,她是绝没有这种情况的,而她这个大活人,和青丘殿也没有什么天命注定的关系,不至于一刻也不得分离。
那么,问题便出在别的地方了。
只消她稍微动一动脑子,就能想到,这事与厄朱脱不开关系,后者愿意将自己的蛋糕分予她一半,显然不是来精准扶贫的。
“因果?”虞黛楚听见秦月霄在她耳边又惊又怒,自己却好似另一个人似的,开口无比冷静。
“气运。”她问得急,秦月霄回答得也简略,两人一问一答,不过一个呼吸。
虞黛楚缓缓点点头,神色未变,明明是如此紧急的时刻、惶急的情形,她却好似将被困住、不得脱身的人不是她自己一样,冷静到了极致,甚至显出点从容。
她伸手,掌心摊着一面圆镜,光华流转,盈盈若有水波荡漾。
“这是?”秦月霄怔了一下。
虞黛楚没有作答,只是握着那圆镜,护在身前,镜面朝外,微微侧身,对准了远处已被淹没的九尾灵神,浑身灵力疯狂涌动,到掌心,已奔腾作无穷煞气,滚滚而出,涌入那圆镜之上,令那镜面上金光大闪,仿佛星光灿灿。
圆镜生辉,猛然朝那煞气浪潮中的九尾灵神照了过去,一瞬间,照开浮浪。
便仿佛隐隐有一座金桥忽然架起,在虞黛楚与那煞气浪潮之中的九尾灵神间紧紧联系,然而即使是元婴真君,也看不真切,便仿佛只是一场错觉。
秦月霄猛地转过头,朝那圆镜的镜面望去——
在这圆镜之上,虞黛楚身上分明有一道灿灿金光,一头连在她身上,一头则落在九尾灵神身上,在镜面中,被照得一清二楚。
“你这是——”秦月霄猛地瞪大眼睛。
因果镜!
虞黛楚没有答话,只是再度运转覆水镜,让那灿灿金光再次暴涨,覆盖在她身上。
这次,金光闪动间,那相缠的丝缕即使是肉眼,也隐隐约可见了。
秦月霄脸上满是震惊。她早已是元婴真君,对因果镜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现在虞黛楚掏出一面因果镜,虽然让她震惊到极致,却也比不上虞黛楚的举动——
虞黛楚这是要凭借一面独属于她的因果镜,凭着对自身的掌控,强行切断自己和九尾灵神、青丘殿的联系!
虞黛楚神色复杂。
这样的事情,对于秦月霄自己来说,自然不是做不到,她若是想斩断自己与极乐天宫因果镜的联系,不过是付出点修为、实力的代价,多花点时间罢了,倘若赶得匆忙,也许受点小伤,可以快速脱离。然而,让她帮一个金丹修士脱离因果镜的联系,而且是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那除非是秦月霄不在乎虞黛楚的生死,否则便决计不可能。
毕竟,一个人的气运和因果,自己才是最熟悉、最有掌控的人,别人来动手斩断,只会伤人伤己。
虞黛楚若是想要逃离青丘殿,就得自己动手——可是,沧流界的元婴真君拨弄因果,尚且需要因果镜相助,更何况虞黛楚是个没有因果镜的金丹修士呢?故而,之前,秦月霄甚至连想都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谁能想到,虞黛楚一个金丹修士,手里竟然能有一面单独的因果镜呢?连秦月霄这个元婴修士都没有,只能和极乐天宫其他的元婴修士一同共享极乐天宫的因果镜。
秦月霄看见虞黛楚拿出因果镜的时候,简直是震惊中满带狂喜,恨不得当场仰天长啸,厚谢皇天待她委实不薄,然而很快她便反应过来,神色中又染上了愁苦与颓败——即使虞黛楚手握一面单独的因果镜,想要摆脱青丘殿和九尾灵神,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对虞黛楚来说,将是一次巨大的创伤。
更重要的是,虽然厄朱不怀好意,但九尾灵神的一部分掌控,也绝对是一桩足以令整个沧流界上至元婴下至刚炼气的修士疯狂的大机缘,虞黛楚倘若非要斩断联系,便意味着要放弃与九尾灵神的联系,对于一个金丹修士来说,她真的能毫不犹豫吗?
金光涨满。
然而,还不够,倘若想要从这青丘殿中逃脱,这还远远不够。
虞黛楚紧紧蹙眉,不是她不想抓紧时间,而是以她现在的状态,这当真已经是极致,即使她愿意压榨自己的修为,也已经到了极限,再进一步,所受的伤,就会影响到根基,那就不是三五年能养好的了。
她深吸一口气,即使她现在愿意罢休,也早就已经来不及了,对于厄朱这样的人来说,只要有人试图从他的掌握中逃出,他便一定会心生警惕,牢牢地将人永远攥在手里,那时候,虞黛楚就是真的没有选择的余地了。
更重要的是,她也不喜欢半途而废。
金光再次暴涨,这一次,速度慢了很多,便好似几乎要力竭了一般。
然而它颤抖着,灼烧着,一步一步,缓缓漫张开来,坚定无比,反而透出无比疯狂。
虞黛楚神色渐渐冷了下来,她灵力流转,便要将更多的灵力从丹田中榨出,手已在颤,却忽然被人覆住,触手是一片冰冷有力。
她抬起头,秦月霄淡淡地望着她,轻声说道,“我来。”
煞气狂涌,卷入覆水镜之中,几乎要冲散虞黛楚的掌控,有那么一瞬间,她似乎要被无尽的痛楚冲散,陷入一片苦痛的浑浑噩噩之中,让覆水镜脱手而出。
然而下一瞬间,她猛地咬住了下唇,一瞬间,竟尝到了些许带着腥味的甜意,神识归拢,将覆水镜牢牢地掌握在神识之下,反过来控制住这无比庞大却不属于她的煞气,与自己的力量所混在一起,裹挟着,一道向前冲去。
金光暴涨,一瞬间笼罩了虞黛楚和九尾灵神,而前者神情冰冷到了极致,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却好似根本在看另外一个人一般。
她挥手,金光斩落,仿佛天光破云、流星过夜。
即使金光落下,她将虚弱到极致,受到反噬,即使金光落下,她将失去人人艳羡、疯狂追求的大机缘,即使金光落下,便是真正斩断退路,一头向未知又危险的未来奔去。
但金光斩落,誓不回头。
千万里之外,厄朱的手微微一颤,眼底露出无比难以置信的神色,手底幻境一生一灭,将那血海的真君猛地推开,却没有乘胜追击,只是顿在原地,遥遥望向远天,神色不断变换,最终沉了下来,化作一声深沉的叹息。
金光落下,缠缚在虞黛楚与九尾灵神身上的丝丝缕缕,仿佛一剪而断似的,试图向她重新束缚而来,却最终摇摇晃晃,无力地垂了下去。
这金光斩落,虞黛楚当场喷出一口血,落在覆水镜上,晕开一片殷红,而也就在这一瞬间,她的脸色惨白,仿佛金纸,再无半分血色。
然而,即使气息一瞬间萎靡到了极致,虞黛楚却好似一点都没有感觉似的,动作没有分毫迟滞,反倒身形一动,与秦月霄一道,顺着这金光,猛然向那一线天光的来处攀升而上。
这一线天光,正是秦月霄在闯入青丘殿时,为自己留下的一条出路,顺着这天光而走,便能破开青丘殿中的重重阵法、种种变换,直接通往青丘殿之外。
秦月霄一手扶在虞黛楚臂弯,带着后者,两人一鼓作气,转眼便借着这灿若天辉的金光,一口气冲破整个青丘殿,望见天光大亮,豁然开朗。
而整个极乐天宫的弟子,也在这一刻,一齐看见,自青丘殿,万千金光大涨,毫光万千,几乎夺走太阳的光辉,照亮了整个极乐天宫!
而在这金光灿灿之中,秦月霄搀着虞黛楚,一步步走出,从外看去,完全无法看清她们的面孔,只能看见她们的身形,背光而来,仿若神明下降。
“这是……魔神下凡?”有人喃喃道。
“这世上哪里有什么魔神?一看就是基础道识课没有好好听的!”身旁人翻了个白眼,被这过于弱智的发言智熄到,然而她开口,凝视着那背光而来的身形,也情不自禁呢喃,“然而,真正的大神通者,恐怕也就是这样的吧?”
金光不过闪耀了片刻,转眼便又熄灭了,再望去,青丘殿一切如常,没有什么仿若仙圣的身影,也没有什么金光可以夺去日晖,仿佛之前的一切,都只是所有人的一场幻觉一般。
无论是之前在做什么的极乐天宫弟子,此刻都怔怔地望着那空落落的远天,只觉得好似缺了点什么似的,有头无尾,心里空空的。
“是不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啊?”她们转而开始议论起这奇事发生喻示着什么。
而造成了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则早已经双双脱离了所有人的视野,回到了远离青丘殿的地方。
这里宫室万千,华美堂皇,并不逊色于青丘殿分毫,甚至辉煌大气、磅礴浩荡之处,要远胜于青丘殿,然而此时冷落萧条,人迹罕至,偶有弟子行走,却又转眼离开视野,目光所至,只能看见空落落的庭院。
虞黛楚便半瘫软着身子,软软地倚靠在这阆苑之中,歪着头望向庭院中稀疏零落的草木,懒洋洋地晒着太阳,好似一条无所事事的咸鱼。
只看她这副样子,实在是让人难以想象,这个人刚才竟然还在青丘殿之中,半死不活地经历了一场惊险的大战。
而秦月霄则立在她身旁的花木间,轻轻俯身,挽起袖口,小心翼翼地修剪起一丛灌木来。她神色认真到了极点,明明通身都不像是会安然侍奉花草的气势,却硬生生给自己凹出了一股专注,仿佛手底进行的不是什么修剪枝桠的工作,而是在专心炼制一件法宝。
这两人一个瘫着晒太阳,一个忙于修理花木,谁也没有和谁说话,庭院中的气氛却奇妙地和谐,就好似两人从来都是至交好友,在一起生活积年累月,早就形成了默契一般。
然而。
躺在廊柱旁晒太阳的虞黛楚懒洋洋地一抬手,遮住了直射眼睛的光辉,她比谁都清楚,她和秦月霄从青丘殿中强行闯出之后,甚至连一句话都没有说过。
秦月霄就这么把她带到了玄黄殿,扔给她几瓶丹药,就自顾自去打理花草了,就连躺在这廊柱旁边,都是虞黛楚这个伤员自己爬过来的。
虞黛楚的状态不太好。
这是难免的,任谁忽然和人气运相连,却转头又自己给直接暴力斩断,都会受到这样的反噬的,虞黛楚还得谢谢自己的气运无比强大,否则她只会伤得比现在更重十倍百倍,甚至当场陨落——不是死在九尾灵神的吞噬下,而是死在斩断因果的反噬上,听起来如此荒诞,但确有可能。
更痛苦的是,这样的反噬,绝不是任何丹药或是宝物能够愈合的,因果这东西,即使是元婴真君,也只能通过因果镜拨弄,却根本没有办法帮她摆脱因果的反噬——倘若这世上有这么好的事情,那么人人都无需解开因果,只需一刀两断走个捷径就好了。
所以,虞黛楚此刻便只能在这半死不活、懒洋洋地瘫着,等着自己无比强大的气运,慢慢将这因果的反噬消化完,而在此期间,她其实根本无法与人动手。
倘若她没有后路给自己兜底,虞黛楚是绝对不会容忍自己陷入这样的困境中。虚弱到极致、甚至无法动手,这放在擎崖界都不行,放在沧流界?这是精准扶贫,给魔修送福利去的。
如果没有人来接她,如果在这极乐天宫中,虞黛楚只是一个毫无外援的外来者,她是一定不敢做出如此激进的行为的——逃离厄朱的时机,最好的时候,是现在,其次,就是她准备充足之后。虽然这个准备充足,也许要等上个几十年,但起码很稳妥。
虞黛楚很有耐心,在有必要的时候,即使是几十年,她也可以熬。
然而,虞黛楚可以确定的是,秦月霄在得知她的态度、而厄朱又恰巧被萧沉鱼派出极乐天宫外的时候,一定不会坐视,而是马不停蹄、当场赶到青丘殿外,思考怎么把她从青丘殿中带出来。
虞黛楚和秦月霄不过见过一面,即使在另一条时间线的记忆中,也只有一段传授极乐原典的言语,按理说,她是不应该如此熟悉后者的。
然而,无论是她们短暂而匆忙的一次相见,还是获得的短暂的记忆片段中的交流,虞黛楚都从中感受到一种急切,一种看似平静下的疯狂。
追逐人性本质,追逐原生欲望,也许魔修本来就是疯批,只不过有的人疯得很明显,有的人则装正常人装得很像样。
虞黛楚可以肯定,秦月霄一定会来带她走,也一定会将她带回玄黄殿。
而玄黄殿中,便就藏着令虞黛楚急剧缩短恢复时间、急速摆脱因果反噬的机缘——在第一次获得另一条时间线上的记忆的时候,虞黛楚还不明白,一缕气息流入玄黄殿、短暂唤醒金龙后,她感受到的那股令她整个人全身舒泰、恢复了全副精神的气息,究竟是什么。
然而此时真切接触了沧流界的情况,在青丘殿中感应过九尾灵神,虞黛楚便再无疑问——那便是沟通了灵神之后,反馈而来的气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