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云涌、海浪滔天的那一刹,虞黛楚不由微微一怔。
他们刚刚才说到龙宫传承,转眼竟就看见神龙出海,就算是说曹操曹操到,也没有这么快的吧?
那么,眼前这近乎神迹的一幕,便只可能是那神秘的龙宫传承了。
前脚才说,后脚就直接现迹,滔天海浪茫茫打来,虞黛楚第一反应竟不是撑开灵力去拦那海浪,也不是当即飞身而上,去探一探这必然有异的神龙,更不是扭头就走,反而是下意识地偏过头,朝单琅川望去:
入目,他神色沉沉,仿佛也为这突兀的神迹感到震惊,然而他的眼睛,仿佛含着最灼热、最明亮的星光。
那神龙升至最高处,便好似与云天相接,仿佛转眼便要腾空而去,从人们的眼中消失,去往人们再难仰望、再难跟随的地方。
然而,就在仰头而望的人以为那神龙将要离去的时候,那尚在云霞之下的长尾终于从海面中抽了出来,遥遥一摆,便好似一条锁链一般,在海面上猛地一拍,激起千层海浪。
龙吟不绝于耳,响彻天际海上,茫茫云海中,那神龙猛地冲出,露出狰狞而又威严的龙首。
它是如此威严,从九天之上下望,便好似永恒的君王从遥遥的天上向自己的臣民投下注视。
君临天下,臣民便仿佛生而只能仰望、只能臣服,无论是如何冷漠、如何高傲的人,终究也要在这漠然的俯视中低下头。
潼海之上,有无数的妖修,有秉性桀骜的,有豪气干云的,也有血脉高贵的,然而无论是哪一种,无论是什么样的修为,在这样的俯视中,也情不自禁地垂下头,向这尊高高在上的君王低头俯首。在血脉之中仿佛就有一种力量,警告着他们、压迫着他们,本能告诉他们,只要抬起头,便会粉身碎骨。
这是刻在血脉中、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无数妖修迫于血脉的压制,受到了无比巨大的压力,在这本能下不敢抬头,这潼海之上的人类修士总不至于也被血脉压制,他们不是信奉生而高贵的物种,不会有这种本能。
然而,不知怎么的,他们明明没有血脉压制,竟如这潼海之上的妖修一般,在这满是沉凝的压力下、在这冷漠的注视下,缓缓地低下头,再也不敢将头颅抬起,仿佛只要稍稍有所逾越,便会顷刻间将性命都丢掉一般。
在这实力至上、性命随时都有危险的擎崖界,这是再正常、再理智不过的做法,一个没有底气、空有傲气的人是活不久的,但也正因如此,才能显出此时海仰着头的人的可贵。
虞黛楚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那九天之上的龙首。
每个华夏人都有一个关于龙的梦,她也不例外。
即使穿越到了这个近似于前世东方神话衍生的世界,即使这些年她从典籍中得知了很多上古神兽,即使这些神兽也曾是她前世有过记忆的名字,即使这些神兽的地位和实力并不输给龙族,但在虞黛楚的心里,龙,终究是不一样的。
这是她童稚时最憧憬的形象,也是她长成后寄托心神的样子,更是她穿越后、得知真实存在后满心期待、始终憧憬着能得以一见的存在。
擎崖界是没有龙的,对于他们这个世界来说,龙实在是太强大的存在,他们庙太小,容不下这样的大神。
虞黛楚一直以为,自己直到飞升天外、去到更广阔的世界之后,才有可能见到龙。
没想到,远无需她飞升那么久,只是在她结丹不久,她便在擎崖界看到龙。
也许这尊神龙并不完整,也许并不是真正的龙族,虞黛楚当然不会忽略它身上并不完整的部分和略显粗糙的细节,但它身上的威压和气势,它带给她的那种感觉……
虞黛楚已认为它就是龙。
只有敢于直视它的人,才能真正看见龙的样子。那些俯首低头的,也许是出于身份和能力的明智之举,却绝不可能看见自己畏惧的东西究竟是什么样子。
虞黛楚看见,这尊神龙的眼睛,是紧紧闭着的。
——其实它的眼睛根本就没有睁开!那令整个潼海之上的修士都恍惚以为是君临的俯视,其实只不过是他们的错觉。
它闭着眼睛,却胜似直视。
这是一条黑龙。它鳞甲漆黑,每一片都闪着灼亮的光芒,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又带着点近乎让人震颤的寒意,即使半边身子都没有鳞甲,看上去像是一幅未完工的画作、一座并不完整的雕塑,但远远望着,绝不会有人怀疑它不是真的龙。
虞黛楚猛地将目光一收。
她心里很清楚,这自然不是一条活的、真实存在的龙,然而,对于擎崖界的所有人来说,它便已经足够,和普通的龙,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这尊神秘出现的神龙,必然就是来自方才被他们提及的龙宫传承了。
——原来所谓的龙宫传承,是以这种形式出现的吗?
虞黛楚想到此处,忽地又朝单琅川望了一眼,不知道为什么,她此时总是隐隐约约感到些奇怪的地方,仿佛有什么东西被她忽略掉了,而她一时怎么也无法从无数思绪的碎片中将其捞出来。
方才锦红说,蛟君铤而走险,试图将龙穴据为己有,从而顺便将龙宫传承继承下来?那么,眼前这条神龙,大概就是蛟君成功了?这是龙穴的样子?
这也许是目前这景象最好的解释了,对于这潼海之上的妖修,以至于整个擎崖界的妖类修士而言,都是一件大大的好事——蛟君本就是元婴修为的大能,现在继承了上古龙宫传承,实力只会大大增强,甚至于,就连三大宗门,也许也要对它产生些谨慎与忌惮,客客气气,坐下来商量事情了。
以前的人类傀儡、妖族代理人,将变成真正的妖族领袖,而三大妖君互相制衡,也将变成一位妖王君临妖族,这人类修士高高在上的局面,也会随之改变。
这对于人类修士来说,其实不是一件好事,落到虞黛楚自己身上,也不是,因为她现在才金丹期,她的生活和地位,终究还要与太玄宗紧密相连。她理应忧心忡忡,却又在这潼海之上保持大宗弟子的沉稳风度,恭贺妖君得传机缘。
但——
虞黛楚总觉得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以蛟君的修为,竟然真的能投机取巧,将龙宫传承弄到手?倘若真是如此,这么多年了,偏偏就在谢衍和裴玠向锦红询问起来的这一天?
她的目光落在单琅川的脸上。
仿佛是觉察到她的注视,单琅川缓缓回过头来,朝她微微一笑,“没想到蛟君竟有这等泼天的造化。”
他说着这样的话,满心的兴奋,便好似满溢的江水,铺天盖地地朝虞黛楚涌来,一时间,她竟分不清向自己扑来的究竟是这神龙摆尾带起的潼海白波,还是单琅川的兴奋之情。
——他究竟,为什么而兴奋?
虞黛楚微微蹙眉。
“我——”
他话说到一半,那九天之上的神龙忽地再次开口,仰天长吟一声,然后猛地垂首,一头而下,似乎就要扎入深海。
目光顺着它下坠的方向而去,是足令人瞪大眼睛、震惊莫名的景象——
那本是滔天白波、汹涌无尽的海潮,此时便好似有神明偷偷将海水偷走了一般,此时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不,也许还是有东西的.
在那乍然而分的海波之中,有三道灵光点点,扶摇而上,朝着那神龙飞去。
那三道灵光,在这神龙俯首下,显得如此渺小,然而他们向上飞去,便好似根本看不见这巨大的差距似的,一往无前。
不认识他们的人,自然会惊诧莫名,以为这是飞蛾扑火。
但虞黛楚遥遥而望,转眼便认出这三道扶摇而上的灵光,乃是谢衍、裴玠和锦红三人。
她意识到这其中又发生了什么她不清楚的事情,比如说,明明是四个人的电影,可……白麟呢?
虞黛楚忽地仰起头,朝那龙首望去。
那俯冲而下的龙首上,似乎有人立在龙须之上,随着神龙急速俯冲而来。
那不是白麟,还能是谁?
虞黛楚忍不住眉头紧锁:
这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明明刚才还和和气气的四个人,现在忽然剑拔弩张,杀机四溢了?
确实,谢师兄一向对白麟有似有若无的怀疑和警惕,然而,她明明才离开没多久,怎么就忽然已经跳到这个地步了?按照循序渐进的惯例,这种大招,应该多续续力才对吧?
哪有一上来就是终极杀招的?这不符合大瓜基本法!
虞黛楚忽地偏过头。
被谢师兄无比怀疑的白麟,现在已经刀兵相向、图穷匕见了,那么,同样被谢衍怀疑的单琅川呢?他是不是也会突然变脸,去支援他的好朋友白麟?
然而,无论她看多少眼,单琅川都仿佛全然无知、满面茫然的样子,朝她回以微笑。
但这次,又有些不同了。
单琅川紧紧凝视着天空之上的神龙,目光随着龙首而动,眉头紧锁,露出惊愕之极,甚至难以置信的神色,“这,白麟——怎么可能?”
他看上去,确实是一副完全在意料之外的样子,再挑剔的人也无法从他的神情中挑出毛病来。
但人的表情,是会骗人的。
虞黛楚凝视着他。
单琅川的心绪里,绝没有他脸上表现出来的那样惊讶。
她无法准确地从那铺天盖地的情绪狂澜中辨认出他的每种情绪,但如果单琅川真的惊讶到难以置信,她绝不至于感受不到。
——又是一个,表情远比内心更丰富的人。
神龙垂首,强大的灵力便仿佛狂风,朝那三点灵光冲去。
自那三道灵光中,乍然飞起无比明媚的光华来,便好似互相应和一般,照面冲在了一起。
上下两股强大的灵力,猛地相撞,带起狂澜巨浪,在这海上带起无数白波。
灵气疯狂涌动,竟在这海上卷成一道漩涡,这海上的无数修士卷入其中,即使是筑基修士竭力向外飞去,也难以从中脱逃,无能为力。
虞黛楚远远地站着,那汹涌的狂澜于漩涡,转眼便要将她也卷入。
清光猛地涌起,朝那狂澜涌去。
那清光一出,明明无比柔和,却好似有着无穷巨力,以至于那令筑基修士无能为力的灵气漩涡,也在这清光之下,仿佛最普通、最柔和的水波一般,一瞬而分。
那清光柔和地、平淡地、又无可抵抗地向外一推——
漩涡归于平静,海潮渐渐平息,那无数倍卷入其中,似乎只能等着被这狂暴的灵气撕成碎片的小修士们,也随着这缓缓平息的海潮,滑入海水之中,一个个从海面上浮起,露出惊魂未定的神色来。
“原来,白麟当真是那个投身魔门的修士。”虞黛楚轻声说道,神色复杂,似乎在困惑着什么。
在那灵气漩涡中,她并不止感受到了修士的灵力,还感受到了一股……诡异的、远比灵力狂暴,也远比灵力强势的力量。相比之下,灵力就好像良驹,那股力量,则好似烈马,前者或许没有后者那么气势汹汹,却远比后者更安全、更平和。
对于修士来说,这理应是一种极其令人不舒服的力量。这灵气漩涡中的所有修士,都明显地露出了不适和排斥。
但奇异的是,虞黛楚以清光分开这灵气漩涡,是这潼海之上与这股力量接触得最强烈的人,可她折故正统到不能再正统的道门修士,却由衷地感受到一股近乎舒爽的感觉。
就好像她天生为这股力量而生。
虞黛楚有一种不知源自何处,却又无比笃定的感觉:倘若她修习的是这种力量,那么,她的道途,只会比如今更加坦荡,她的晋升速度,只会比现在更快!
这本不正常——
她在道门之中,已经是万年难得一见的天才,仅是一面之缘,就能让咸鱼林漱怀主动抱回宗门,让太玄宗见多识广的元婴真君们认为是宗门的未来,不到四十岁就结丹,即使从擎崖界向外望去,她也必然是道门最耀眼、最璀璨的明珠。
但她竟感觉自己若修习这股力量,会更加适合、更加强大?
就仿佛,修习道门功法时,她是绝世天才,可修习这股力量时,她就是整个世界!
虞黛楚立刻知道这股力量究竟是什么了——
魔门煞气。
虽然因单琅川的“大梦难觉”而做的那场梦,此时尚无从查证究竟是真是假,到底是不是叶白薇看的那本书的剧情、而那剧情又究竟与这个世界有什么联系,虞黛楚都说不上来,但莫名的,她想到了那场梦中,那个自称是沧流界魔门圣地元婴真君的人,同她所说的,她是——
魔道气运之子。
“不可能!”她只是喃喃自语,却有人在一旁断然说道,“白麟不可能是魔修!他不是这种人!”
虞黛楚诧异地朝身旁一瞥:
单琅川满面怒色,却看也不看她一眼,只是紧紧地注视着那龙首上的身影,目不转睛,眉头紧锁,仿佛心里有什么化不去的疑惑,但终究是斩钉截铁,“白麟他心怀整个妖族,一心希望振兴妖族,绝不可能和魔修掺和到一起,做出这种事情。”
虞黛楚微微蹙眉。
对于任何人来说,情绪感知似乎都是一件非常重要、非常有用的技能,然而不知是不是她的运气特别不好,自从她获得这项技能之后,还不如没获得、只有直觉的时候来得准确。
她遇到的每个人,仿佛都是情绪管理大师,要么内心波动极少,要么干脆就是情绪铺天盖地,将一切都淹没,让她无从分辨某一种汹涌的情绪之下,究竟还掩藏着什么。
就好比单琅川,若说之前,她还能从他的心绪中,探查到一棱半角,那么此时,在这无边的兴奋下,她便什么也看不出来了。
她还时刻提防着单琅川翻脸杀人,然而这无边情绪中,什么都有,唯独没有杀意。
“也许,他还有着你不知道的一面。”虞黛楚轻声说道。
单琅川猛地偏过头望了她一眼,目光沉沉,却什么也没说,转眼化作流光,竟直接朝那神龙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