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白薇觉得自己的三观都要被颠覆了。
她质问,“你到底有没有点出息?”
正常人听到后续剧情会这么发展,第一反应会是当场倒戈吗?会吗会吗会吗?
倒也不是说她对道门有多么深的执着和认同,主要是,无论是她和严列,都早已投身道门,在道门有着极高的地位。
这既是资本,也是枷锁。
一无所有的人,自然是不怕改换门庭的,因为他们已没什么可失去的。只有身家过人的人,才会患得患失。
改换道统之后,究竟是否适合魔门功法,是否能有修习道门功法的天资,会在魔门有什么地位,会遇到什么样的危险……这重重顾虑,便足以令人举棋不定了。
而且,就算不去在意这些,一门心思要趋利避害改换门庭,可身外之物好割舍,胸中情谊难舍。
叶白薇魂穿至今十九年。
最初,她满心排斥,只把这个世界当作是狗血虐文的背景板,任何人、任何事,都只是令人厌恶的狗血剧情,她只需要“解决”,而无需经历。就好像一场无聊却又不得不看的电影,麻木地按着快进。
但……
十九年了。
再铁石的心肠、再排斥的心态,也在漫长的岁月里软化、淡去。再印象深刻、引人厌恶的剧情,也在日复一日的、真切的每一天、每一件事,每一句真实的话里,淡忘了、远去了。
时至今日,即使她不愿承认,也不得不承认,她终究已融入了这个世界。
那些令她或厌恶或触动的人或事,那一点点的细节,已成为她的一部分,难以割舍。
她只是穿越了十九年,就发生了这样的变化、留下了这样复杂的情感,严列穿越至今已经四十三年,与这个世界的交集和融汇只会更多、更深,难道他就丁点没有留恋与不舍吗?
别的不提,他可是严真君的得意高徒,严真君对他可谓极尽栽培,做足了一个师父的义务与关怀。严列不在乎别人,难道连严真君也不在意吗?
他就这么一门心思要攻略虞黛楚,什么都不管不顾吗?
太玄宗这是收了个什么样的二五仔啊??
“你这么说就没意思了吧?”严列不满。
他是真诚邀请叶白薇一起投奔魔门的。要不是叶白薇告诉了他这些重要线索,他还不高兴和她一起呢。现在他不计前嫌邀请她,她竟然反过来说他没出息?
她难道是被他的不计前嫌太感动了,又因为狗脾气而不好意思答应他的邀请,所以怒斥他“没出息地邀请竞争对手一起去”,指望他好意被拂、勃然大怒,然后就可以坦然地继续针对他了?
严列想到刚才叶白薇温和欣慰的笑语,前后一联系,自觉什么都说得通了。
没想到叶白薇这家伙这么别扭的嘛。
“叶道友,你这样就没意思了。”他笑了起来,揶揄道,“都是千年的狐狸精,谁还骗得了谁啊?”
——大家都是任务者,都要攻略黛黛,都是心理揣摩大师,她这样别扭的态度,谁还看不出来啊?
叶白薇一怔。
她细细打量了严列那张笑脸几眼,神色阴晴不定,一时竟觉这人无比神秘,令人捉摸不透。
她有些踌躇,又有些被说中心事的心虚。
她呵斥严列有多义正言辞,心底就有多心虚,仿佛唯有用这种方式,她才能证明自己并没有赶紧改投魔门的想法。
叶白薇心里其实明白,她不是没有严列这样的想法,反正在哪修仙都是修,修魔修道对穿越者来说又能有多大差别呢?只要她倒戈得早,魔门说不定还把她当作模范典型呢。
但她不想这样。她不想承认剧情能左右一切,不想承认命运已安排好了一切,不想承认她只能在被安排中俯首挣扎、放弃自己的立场和已有的东西去求一条生路。
她想活着,但她不仅是想活着,她还想堂堂正正、挺直腰杆地活着,她希望走出的每一步都是随心而行,而不是被命运安排着、裹挟着,狼狈不堪地蹉跎度日。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叶白薇神情漠然,断然掐灭了这个话题,“我劝你还是死心,我也不知道怎么去魔界,也不知道虞黛楚是怎么和魔门扯上关系的,咱们除了在擎崖界打转,什么办法也没有。”
严列太失望了。
叶白薇辜负了他的友谊!她居然为了不和他分享情报,甘愿留在擎崖界干耗时间,这到底是什么损人不利己的狠人啊?
大家早早攻略黛黛,摆脱系统控制,然后抱住黛黛大腿快乐修仙,这难道不好吗?
就算他作为一条咸鱼享受三年假期,但早做打算也是必要的啊——聪明的混子懂得找到合适的躺位。
找到好的躺位,可以躺很久,躺位不好,三年就凉了。
他张张口,打算斥责叶白薇这种行为。
“但关于虞黛楚转投魔门,我确实有点猜测。”叶白薇赶在他开口前打断,“我可以带上你一起去调查,但你必须听我指挥和安排,不可以自作主张,更不可以不经允许,就把我们的调查结果偷偷告诉虞黛楚。”
严列闭嘴。
——这样也不错。他终究还是心里明白的,想让竞争对手放下敌意、共享情报,这显然不太现实,叶白薇愿意带他一起去调查,已经很好了,总比他一个人无头苍蝇乱窜要强得多。
大佬带躺,白捡的便宜,不占白不占!
虽说……严列可以确定,以刚才叶白薇那个态度,带上他,一定不是出于友谊,而多半是打着拿他当工具人的想法。
真是冷酷。
既然这不是一场友谊的交流,那他就要稍稍拿乔一下了,免得叶白薇以为他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小角色。
——他可是系统精心挑选出来的任务者、第一个见到黛黛开启主线任务的传奇任务者,系统之光、任务者的楷模,不是叶白薇这种四十九年都没找到任务目标的废柴可以轻视的!
系统之光需要排面!
严列张张口。
“爱来不来。”叶白薇截断了他到嘴边的话,断然道,“也许我搞错了,你更关心怎么在目标不在的情况下,原地攻略你的师姐。”
严列闭嘴,赶在言语到嘴边脱口而出之前扭转乾坤。
“怎么会呢?我和叶道友心意相通、目标一致,好基友就要一起走!”
——算了算了,排面什么的他心里有数就好,不强求。下次一定!
***
桃源梦碎,落红飘雨,化为胭脂泪。
剑气长啸,天地震颤,那一片安宁的洞天世界,便好似崩裂一般,顺着那一剑落入的缝隙消融瓦解,化为飞灰。
虞黛楚从前、现在、往后,都从未见过如此骇人的一剑。
“易道友,你来得很快,我离开上岱灵宝天才多久,你就追上我了。”剑气纵横,洞天破碎,水汽蒸腾的隆隆轰鸣里,虞岫云缓缓持棹扬首,轻言细语。
狰狞与毁灭、杀机与冷凝里,她依旧似烟雨蒙蒙流水江南,顾自微笑。
“——不过,也正是时候。”
江水嘶吼,昂扬抬首,一飞冲天。江河倒挂,直冲云霄,盘旋而上,化作飞龙在天,云动风巡。
飞龙盘旋,须眼含怒,长尾横空而摆,龙吟震荡云霄,朝那一剑飞身而去。
剑气纵横,龙吟震荡。
那剑气锋锐到极致、冷酷到极致,所过之处,便成了一片虚无,与虚空凝成一体,再无任何存在。
虞黛楚自己就学剑,也是用剑的行家,见过许多厉害剑修,但纵观她生平所见、所闻,从未有过这样的一剑。
寻常修士用剑,是灵气御剑。造诣不够的,纯靠灵气驱使,强弱只看神识与灵力修为、法宝。造诣高的,则能随心意而动,意在剑先,出剑则剑意凛然,脱形而揽意。当剑意过人、剑术精妙至极时,便有了四大绝世剑术。
虞黛楚不是剑修,但她精擅临溪剑典这样的剑法道术,比起绝大多数剑修还尤有胜之,虽尚未达到能练成四大绝世剑术的地步,但论起见识,放在金丹修士中绝对独步于先。
这自虚空中凭空而出的一剑,既不属于前者,也不属于后者。
这不是意在剑先、灵气驱使,那些常人惊叹不绝的剑道大家在这一剑前,简直像是蝼蚁在窥天。
这一剑,循道而生、向道而湮,一往无阻!
虞黛楚仿佛轻飘飘的树叶,被虞岫云带挈在身后,随后者飞身而上,直入云霄。
飞龙在眼,长河滔映,扬首,龙吟剑啸,天地震荡。
她在妖山秘境中,与叶白薇斗法时,也曾有过天河倒挂,气势迫人,引得整个秘境中修士鸦雀无声,认为她实力拔群,已不类筑基之列。
然而,她那倒挂的天河,与面前这飞龙在天,又何可相提并论?
眼前这两人斗法,山河破碎又怎么及得上这威势?天崩地裂也不过是一次交手罢了。
虞黛楚扬首而望,漫天灿烂,这满天的杀机,也是满目的壮阔。
纵然虞岫云将她带在身边,将那飞龙与剑气尽数拦在身外,伤不到她哪怕一星半点,可这天崩地裂,哪怕只是看着,也骇人震恐。
虞黛楚只是看上一眼,便觉尽是狰狞的杀机在眼,仿佛无数利刃自远而来,当头落下,寸寸剐去她的肌肤、体魄与心志。
嗡鸣在耳,整个世界仿佛都遥远了。
她仿佛置身无尽宇宙之中,周围的一切都离她远去,轰鸣不绝,在耳也化作死一般的寂静,静到孤寂冷清,静到仿佛与世隔绝、被世界遗忘,静到存在似乎都被消泯。
虞黛楚闷哼一声,五官七窍俱落下血来,面如金纸,从这死寂的嗡鸣中强行挣脱,垂下眼睑,不再去看那剑气纵横。
她与这一剑、这一剑背后的主人仿若云泥,哪怕只是隔着长空远远地瞥上一眼,竟也至于神魂震荡、反伤躯体。
这已不止是修为实力的差距,而是生命层次的鸿沟。
她敛眸,不再乱看,闭目塞听,以免再被伤及。大能斗法,她只是误入的菜鸡,增长见识固然好,保全自身才是最重要的。
她垂眸,容色姝静,仿佛最秀丽柔美的神女,静静地接受旁人的恋慕与膜拜,等待着最英勇也最强大的倾慕者去探寻。
但谁也不知道,虞黛楚心里正想着与姝丽静好全无关系的事。
她的身躯在激烈的争斗与急速的飞行中轻轻颤抖,仿佛于安静中带着细微的恐惧。
可她的心里,却仿佛有一团炽烈的火在燃烧,灼热得仿佛要从心底烧尽一切。
明明置身于无限杀机之中,她却久违地感到一股近乎战栗的兴奋。这兴奋太炽烈,一阵阵地涌上心头,在她心中掀起狂澜,一分分地近乎淹没她自己。
这兴奋近乎狂热,近乎疯狂,虞黛楚自己都为这浓烈到极致的情感而惊讶,那离开妖山秘境中洞天后突然出现的、感知情感的天赋,此刻伴着这兴奋,刺激着她的感官。她甚至要为这腻到极致的情感而作呕。
但她没有,反而近乎虔诚地拥抱这兴奋。
天外的世界,原来是这样壮阔,修至高处,原来会有这样美妙的际遇。
不是从一剑斩落一块巨石,变成一剑斩落一座山丘的网游升级,不是心机狡诈、全图地位财势的修仙黑/社会……
是风云际会、大道为先,是天地改容、畅游诸天,是一剑西来,万千星辰俯首。
这才是仙缘,这才是道途!
原来走到高处,还能看见这样壮阔的景致。
她幽幽长啸,一缕灵气自金丹中游转而出,每前行一寸,便壮大一分,势如长虹,三五息后,便已盘旋周身,最终环行一大周天,流转化为顶上灵氤,一闪灵光。
她睁开眼,双目熠熠如含星辰,容光照人,神采飞扬,一扫先后因渡劫、剑气损伤而产生的萎靡。
神完气足。
只是稍有所悟,便助她一举踏过正常要温养三年的暗伤与虚弱,成为一名真正的金丹修士。
虞岫云唇角轻勾,浅浅地笑了一笑,“易道友,我代小女多谢你的点拨。”
长龙张开巨口,风起云涌,湮灭的飞花奔水似也朝它奔涌而去,风声隆隆,一瞬竟压过了剑气、雷音、水声。
天地之间,唯余长龙吐哺,口张到极致,忽的一扭头,朝那剑气猛然收合,一口咬住。
风静声止。
极喧嚣一刹化为极寂静,一切仿佛都在此静止了,静到甚至能听见风拂过发梢到声音。
“喀嚓——”
长龙巨口合拢,剑气倏然而分,一刹崩毁。
剑气崩毁,便好似狂澜涌过,横扫万里,在已破碎中分的洞天之中摆过,那残余的桃林,便在这余波里,分毫不剩。
虞黛楚抿了抿唇。
好好一个桃源仙境,转眼变成拼图,还是散的那种。
——这是她的洞天!虞岫云说好了要送给她的!
在这残山剩水的喧嚣余波里,虞岫云轻声细语,温文尔雅,“易道友,你毁了我送给女儿的礼物。”
“还好,我早就想过这一天。”
那破碎到四分五裂的洞天,忽的自四面八方收拢而来,似万马奔腾,转眼聚合,拼凑在一起。
在这聚拢的碎片、重新凝合的洞天正中,虞黛楚身披红裳,灵光氤氲,光华似艳阳、似清梦、似春光奔涌山河,笼罩四野,将这洞天全然笼住。
一转眼,残破洞天便在这光华之中急剧收拢,一刹汇成一线灵光,将虞黛楚整个人裹在其中,灿若流星,转瞬便消逝在面前。
剑光再发,后发先至,转瞬要将那灵光狠狠击落。
虞岫云的声音渺渺而来,“易道友,当着母亲的面伤害女儿,这就太过分了。”
清风拂过,并不激烈,却仿佛橡皮擦去画笔,将那冷厉的剑光,一点一点,轻轻地抹去了。
举目望去,唯有虚空浩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