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翌日清晨。
天色灰蒙蒙的,徐相年的好心情却并没有打扰。她站在厨房前,慢条斯理将煎蛋翻了个面后,这才敲掉AirPods随机播放到的《她不懂》。
而等她关火端盘出厨房时,耳机内已经自《春秋》变换至《词不达意》。她放下餐盘,点开APP,发现歌单来源于《备胎合集》。
对备胎没什么兴趣的徐相年换了个软件,新传来的前奏终于让她有了些许清晨明媚的感觉。
吃过早餐,收拾好东西的徐相年下楼,将洒水壶装满水,走入阳台,开始为绿植浇水。
她如今所居住的房子是姑姑安排的,一百七十平的复式坐落小区最好地段,视野开阔,客厅落地窗一年四季折射着光,低头便能看见小区那棵被移植的百年银杏树。
方至秋,树叶仍旧泛着绿光。
景色不错,但却距离一中过远,徐相年必须在日程表上多为路程分出半小时。没怎么犹豫的她选择重新租房,中介由姑姑安排,只等她有空去看房源。
浇完水,洗过手,提起包的徐相年刚出门,来电音便响起:“您好。”
来电人是早起的徐然,常年忙于事业辗转各地的她终于有了难得的闲期,此时正在喝早茶。
一句“相年”刚出,徐相年便应声叫了对方“姑姑”。她听着对面吩咐着保姆的声音,清楚再过不久便是自己,安静地进了电梯。
不多时,声音远离,习惯单刀直入直进主题的姑姑问:“你不喜欢阮颜?”
徐相年心想‘果然’,回:“不喜欢。”
姑姑说:“不喜欢她没事,一个不行还有两个,两个不行还有三个。”
“……”
徐相年皱眉尚未言语,便又听对方道:“听她说你还遇见了一位……林小姐?是西寻吗?”
她走出电梯:“是。”
徐然一顿,开始感伤春秋:“你说她西寻多好,人好看、性格也不错。要是你们……算了,都是——”
“姑姑。”徐相年道,“我和她和好了。”
“都是……”徐然话语再度一顿,声调反转:“真的?!”
徐相年脸不红心不跳地应声。
似乎怕对方不信,又在这基础上加了一句:“过段时间我会带她回家一趟。”
徐然了然她并不会说谎的性格,加之一起吃饭的承诺比轻飘飘的和好可信度高过太多。立即收起悲伤的她再度叫来保姆拿黄历,开始研究起登门时间。
徐相年仍未习惯繁文缛节,只记下她所说的八月十八,临挂电话时想起林西寻昨天口中的更年期,犹豫着,还是关怀了一句多喝水,这才在哑然后的笑声中挂断电话。
车载音响继续播放音乐,红灯停时,手机屏幕将熄不熄,徐相年看了眼,是林西寻几分钟前拨来的两通未接电话。
徐相年回拨过去,林西寻没有像以前那样故意晾她,很快接通:“嗯?”
即使只有一声气音,徐相年却依旧能从中听出不满。
她问:“今天过得怎么样?”
耳机内‘嘟’一声,电话挂断。
徐相年:……
她看了眼手机,嘴角刚向上勾起,复又收敛好,再度拨通。
与此同时,云海天地小区,社区医院内。
适才还蔫了吧唧的陈年一见有人比她更惨,当即嘲笑起林西寻。她毫不□□的笑引来不少路人侧目,林西寻本就恼火而绯红的脸愈发滚烫,略显气急败坏道:“别笑了!”
陈年并不在乎她的狐假虎威,林西寻吸气、吁气,警告着身边这位是自己结实多年、关系良偏优秀的朋友,动手后失去关系圈与对方有交集的朋友事小,少了讣告名单第二事大。
琐碎的笑声与饱怀调侃的视线直到来电音再次响起时才将将停止。
如此在内心规劝自我几番,林西寻为自己注了强心针,接通电话时声音平淡冷清:“有事说事。”
徐相年问:“你身边有朋友吗?”
林西寻:……
她看了眼陈年,陈年作嘴势回她‘没有’,这一举动激起她的逆反心理,她回答:“有。”
“美——”陈年在视线警告下及时刹车,“Hi。”
“你好。”徐相年温和道。
陈年一直对林西寻这位手持天之骄子剧本长大的美强惨初恋抱有极大兴趣,不止因为赌注与阅读过量小说,更多的,还是她好奇究竟有多美多强多惨,才值得林西寻一直挂念。
简短做过自我介绍与短暂闲聊后,陈年意外地发现,林西寻并没有夸大形容对方。高素养、高情商,语调温和,却又不显得强势。
确认过眼神,是八十万本人。
她还要吊水,只匆匆几句便将主场移交给主人,自己捏着单子找医生。林西寻看着她的背影,听徐相年问:“怎么突然想到打电话?”
这是两人再相遇至今第一通电话。
林西寻说:“收了八万八,不打电话慰问一下你会使我问心有愧。”
徐相年察觉她情绪的微妙变化,道:“不要生气。开心一点,就像你朋友圈那只黄鸡一样。”
林西寻:“什么意思?”
徐相年笑着道:“虽然秃,但她很开心。”
林西寻:…………
她甚至不用提问,便能得到“鸡为什么会开心”的答案——
收了八万八,不开心也得笑。
她没有再与对方就这一话题进行延展的想法,徐相年察觉到她主动挥舞白旗,又借此空档道:“姑姑刚才给我打了电话。”
林西寻后背瞬间有些紧绷。她能感觉到紧张情绪在不断蔓延,问了一句“她说什么”后,才后知后觉她与徐相年早已不是恋爱关系,不用太过在乎自己于徐然眼前的形象,更不用在乎对方对自己的态度。
……但她却又忍不住用对方帮助自己良多、她理应讨好自我遮掩。
“她在明确表明对我们和好的喜悦后,邀请你八月十八上我家吃饭。”徐相年说。
林西寻:“……”
“怎么了?”耳机对面空空荡荡,徐相年目视前方,声音随意,“觉得我文字用的不严谨吗?”
林西寻皱眉:“我没这样说过,不要胡乱擦揣测。”
徐相年便道了歉。分明是一样的字节,但林西寻却就是从中读出些许不妙的预感。她的脸颊再度因为那句“和好”而红,她道过再见,主动挂断了电话,徐相年的车也在这之后三分钟拐入一中。
尚未进校门,她的愉悦表情便收敛了许多。与门卫打过招呼算交流后,她又被登记学生迟到的年级主任叫住:“徐老师啊——”
一看他表情徐相年便下意识觉得有不太好事发生。
一听,果然。
清晨六点,刚开始晨读时,她班几个体育生‘撺掇’在一起,联合将校长停在车库内的车砸了。
车,砸了。
一听这个动词她便开始沉默。教导主任似乎得了示意,对车价格一笔带过,只询问她这几个学生是否拥有暴力倾向,如有必要需及时联系家长送医。
徐相年对这几位体育生还算有所印象,属于即使不感兴趣学科也不会捣乱、态度很是端正的类型。
教导主任听她大致说过日常表现,顿了顿,说:“那你先去问问什么情况吧。如果事出有因……”
上任尚未半月、一直以为学生极为听话的徐相年叹了口气:“谢谢李主任。”
到班级时,那几位监控内动完手就走的体育生正肩背挺直地坐在座位上,像是等待什么。徐相年一眼过去,一个不少,擒贼先擒王的她点了向来在关系中处于上风的‘大哥’:“霍有……乾。跟我来办公室一趟。”
像是察觉到危险一般,在霍有乾起身的一瞬间,另外三位体育生也一块站了起来。
半个月,尽管不够徐相年看清学生真实面孔,却足以让她知晓对方家庭情况。她只轻描淡写提了两句家长来电,三人脚步便一顿,像动作片里被大哥用性命送走的小弟,泪汪汪目送霍有乾出了教室。
教室因三人的归位有一瞬间的沉寂,徐相年说:“班长继续维持纪律。”
坐在第一排的女生弱弱道:“徐老师,江延月还没有到……”
“……”徐相年看了眼黑板,第一节是语文早读:“那就语文课代表维持纪律。”
她出教室门,霍有乾正笔直地站在墙边。她瞥了眼男生,问:“砸车怎么回事?”
霍有乾回:“是我干的。”
“……?”徐相年说,“我是问,为什么砸。”
霍有乾:“士可杀,不可辱,我是不会透露的。”
徐相年笑了笑:“需要叫刚才那几位一起来聊聊天吗?”
霍有乾并不动摇:“他们和我一样,不会出卖队友。”
霍有乾对自己的答案十分满意,认为没有人能挑出错误,却没想到入座后的徐相年点了点头,若有所思般道:“看起来,你们没这个意愿。是有人希望你们这么做吗?还是你们想要讨好谁?”
“……不是。”霍有乾有明显地一窒,试图用音量稳回局面,“没谁希望,就是我们单纯仇富!”
徐相年:?
霍有乾再次被审视视线注视时,首次在心底升起些徐相年并不像以往表现那样好相处的想法。但视线只停留几秒,很快被收回,那点突生的想法便也及时熄灭。
他听见徐相年点出他近段时间所穿鞋子的价格,以一句校长仇他把鞋子丢进颜料池还有可能作为结尾,逻辑严丝合缝,完美击溃他的回答。
霍有乾:……
他的脸因为无法反驳涨红着,低声道:“是我的问题,要……赔钱就赔钱吧,我会负责的。”
徐相年看出他态度很明确,就是可以道歉、接受惩罚、但不会贡出主谋,一顿,也只道:“先回教室吧。”
霍有乾走后,对这件事有所耳闻的王老师说:“这年头,别的没学好,讲义气倒是第一名。”
徐相年笑笑,算是对她意见的回答。下早读后,她又就此事询问过适才几位体育生,给出的态度与回答和霍有乾如出一辙,像早早对过答案。
他们不配合,徐相年便也只能上报结果。教导主任像是早有预料,让她联系家长。
依次打过电话后,时间还早。听了太多暴跳如雷回应的徐相年边揉着耳朵,边迈出办公室,踱步于十九班前,透过半开的窗户看学生正在做什么。
巧合无处不在,这间教室既是她与林西寻高中分配到的,如今目光所对方向也是她与林西寻曾坐的座位。那时的班主任是位十分‘狡猾’的中年男人,时常会记录名字于笔记本,直到下课才依次点名谈话。
林西寻也被叫过几次,每每回来都要小声怪徐相年不提醒她。
教室内众人正在默写,除去靠窗的学生发现她外,多数人仍在抓耳挠腮思索下半句。后半排,前排江延月意外地出现在霍有乾身边,两人低声交流着什么,徐相年看了几眼,又因家长的来电离开。
这件事最终的处理结果很简单,赔钱、道歉。家长来校当众老师面骂过一顿后,向徐相年道歉。
霍有乾再度被要求道歉那天,九月已经到了末尾。
徐相年问:“真的不准备坦白吗?”
近几日道过太多歉、有些麻木的霍有乾面无表情:“我没什么要坦白的。”
“需要我叫江延月过来一趟吗?”徐相年问。
霍有乾:…………
办公室内只有两人,一室沉默内,徐相年点点头:“知道了,回教室吧。”
“不是她!”霍有乾分贝大了些,“和她没有关系!”
“我也没说和她有关系。”徐相年整理着教案,慢条斯理道,“马上上课了,回教室吧。”
霍有乾似乎还要说什么,但准备搬运作业的数学课代表已经进了办公室,一双眼盯在他身上,让他感觉像看见老鼠一样恶心。男生嘴碎、还喜欢夸大说辞。就如他砸车那件事,本身事件已经将熄,还要在各大群聊里流传他们需要背处分的消息。
他闭紧嘴,当自己是个哑巴。课代表打量了他几眼,八卦的心在悬崖边摇摇欲坠,最终也只嬉皮笑脸着小心翼翼讨好徐相年,在两人之后走出办公室。
徐相年说:“有事及时和我沟通。”
霍有乾声音闷闷的:“哦,知道了,谢谢老师,老师辛苦了。”
听着那脱口而出的恭维感谢词,徐相年说:“进吧。”
已经打上课铃一分钟,教室内很安静,徐相年看了眼江延月的座位,依旧没人。
那天,即砸车事件当天开始,女生便一直迟到一半早读,被询问便搬出各种借口,连徐相年上课时也会有意无意在教室外拖延几分钟,直到教学正式开始,才走进打断。
而就连上课时,她的目光也会随着徐相年走,仿若只要这样一直注视她,便可以神游学习到数学知识。
徐相年起初还会因她这脑电波学习而为此担忧。但在第一次测验结束,江延月依旧名列前茅后,她倒是放下心,有时还会主动点对方名字。
门被敲响时,徐相年正在说防溺水事项。初秋将至,天气却丝毫没有转凉,前几天隔县初中学生结伴下水库一死一伤,再度引起领导重视。
徐相年讲完整件事,才看向门外。一句“进”刚落下,门便被松松垮垮穿着校服、一脸漠然的江延月推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