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道之上,一君一臣,只错了半个身子的距离,缓缓前行。
殷东佑记得,他登基那日也是年宛娘这样步步跟随,所以满朝文武无不服从,即便是心有他想,也只能乖乖跪地山呼一声“万岁万岁万万岁”。
“陛下今日其实不必如此的。”年宛娘终是开了口,“我本就想让他们把云舟收为己用,琼林宴上,我只是做做样子,让他们以为我不想把云舟放给他们。”
殷东佑倦声道:“朕知道大将军在演戏,所以那一剑并不是真的想取探花郎的性命。”
年宛娘有些惊讶,这还是头一次,她感觉到了殷东佑的真诚。
殷东佑停了下来,笑道:“父皇常说,我若为君,定不如东海杀伐决断,若不是大将军一路相护,朕也坐不上那把龙椅。”
他突然这般推心置腹,年宛娘倒有些看不透他了。
殷东佑失神地望着远处的来仪阁,“其实这把龙椅,朕如坐针毡。可若不是这把龙椅,想必大将军也不会把容兮许配给朕吧?”
年宛娘沉默不语。
殷东佑笑了笑,“大将军,朕或许不像个皇帝,却自忖是个好丈夫。朝堂上的腥风血雨,朕只能仰仗大将军为朕庇护,容朕这后宫小家,可以康宁一世。”
“天子不该如此。”年宛娘摇头叹道,头一次没有了跋扈之姿。
殷东佑笑然看她,“大将军当年也是痴情之人,不然也不会因为监国公主的一句话,效忠大陵至今。”
“陛下不觉得荒唐么?”年宛娘自嘲反问。
殷东佑同样自嘲笑道:“朕不也一样荒唐?只爱女人,不爱江山。”
年宛娘恍然,“所以,陛下今日是故意把禁军兵权交出!”
殷东佑疲惫地点了点头,“朕手头就这么点直系亲兵,拿在手里也没什么用,倒不如交给大将军,帮朕看着,护着,朕也活得安心一些。”
“陛下也太高看我了。”年宛娘同样倦然,“陛下今日也见了,云舟并不是个容易驯服的人,我并无十足的把握可以驾驭此人。”
“不是还有南烟么?”殷东佑主动提到了这个名字,“她可是大将军一手教出来的好徒儿。”
“她……也是个……”年宛娘苦笑摇头,“性子倔起来,我的话她也敢不听的。”
殷东佑会心一笑,话中有话地道:“大将军不是就是要她这样么?”
年宛娘错愕看他,“陛下这话什么意思?”
殷东佑徐徐道:“能破局者,方能君临天下。”
年宛娘眸光一寒,沉默看他。
殷东佑微微笑道:“父皇临终之时,与朕说了一件事,大将军可知是什么?”
年宛娘知道,却不会主动开口。
殷东佑坦然道:“父皇曾在臣子家宿醉一夜,临幸了那臣子家的一名小妾。臣子惶恐,不敢轻易处置小妾,哪知小妾竟有了身孕,诞下了一女。小妾惶恐怀孕数月,在诞下此女后,也因血崩而亡。”
“事关先帝清名,还请陛下慎言。”年宛娘提醒殷东佑莫要再说下去。
殷东佑知道她清清楚楚,可他今日必须把这事说明白,“人非圣贤,岂能无过?父皇对此事一直耿耿于怀,后来打听到了这女娃的存在,便寻了个罪名,打发这人一家流徙千里……那夜,父皇排了暗卫去劫皇妹,哪知这家人实在是警醒,趁着暗卫用迷香之际,偷偷溜了个干净,独独留下了皇妹一人。”
年宛娘冷笑,“既然陛下都知道,今日就不该允婚,你该知道我所言的配不上,是真正的配不上。”
“朕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皇妹死了!”殷东佑说得恳切,“大将军想必也是这样的心情吧。”
年宛娘绝不会承认,看见谢南烟捏住她剑锋的那一霎,她硬了数十年的心终是软了。
她初见谢南烟时,那样一个无助而重伤的小姑娘,听她一声声“烟烟……疼……”,年宛娘就恨不得抱着她直入大殿,质问先帝一句为何只敢设局劫人,却不敢认下自己的血亲骨肉?
她悉心教导谢南烟之时,看着她渐渐长成的灵动眉眼,她有时候会忍不住恍惚,这样一个随性而活的小姑娘,实在是像极了当年的殷宁。
甚至,只要是配不上谢南烟的男子,她都会一一收拾了。
只因她想让谢南烟有朝一日能名正言顺地站在大殿之上,还她一个天之娇女的真正名分,甚至——凤临天下,当这天下女主,也未尝不可。
年宛娘再次沉默了。
殷东佑也沉默了。
人人都说天子不像天子,可在年宛娘此时看来,殷东佑其实比任何人都看得透彻。
天子仁厚,也是难得。
今日这段剖白后,年宛娘不得不重新审视眼前的天子,他俊秀温润,真诚可亲,或许一直以来都是她把人心想得太恶,把帝家想得太过阴暗。
“臣,就送到这儿了。”年宛娘慨声道。
殷东佑点头,“看来,朕在大将军这儿终是像个天子了。”
年宛娘恭敬地对着殷东佑一拜,默然转身,渐渐远去。
殷东佑平静地看着年宛娘的背影,眸光复杂,不知是喜是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