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郑之龃龉由来已久,起初不过是因为一些小的摩擦,口角之后发生了拳脚相交,很快地便发展成为了一条人命。营门里的兄弟个个都是磕过头的手足袍泽,兄弟被别国武士乱拳打死,难保心中不忿,一口气咽不下,事态就此恶化。
再说双方背后,周国武士自诩高贵,天然地不服下国,尤其老邻居郑国这般的小国,实在不需惧之,也就愈发地心高气傲,甚至连姬九的话都不肯服从。
而郑国更是,荫靠楚国已久,目中无人,料定周天子不敢率先动武,否则死相凄惨的必是他自己,也就分毫不惧。再说两国不睦,各有不周到处,凭什么就认定是郑国之错?现任郑伯乃是同公子桓黎一般的人物,与世无争,仁厚爱民,九州有目共睹,郑国武士也就不认定自己该赔礼。
矛盾愈演愈烈,逐渐恶化,终于变成了两国短兵相接。
姬九所在的青偃大营受到了郑国武士的侵袭,短短三日之内,损兵折将上千。
周天子派给姬幽的兵力只够他自保,兵少将寡,身边连一个谋士都没有,阵前对垒纯是自取灭亡。何况姬幽本人并不善作战,也从来没有上过战场,一时之间处处受掣,根本无力招架。
姬九密信发往雒邑,请求周天子调拨大军援助周军。
他仅剩的五千余人只足够完成一次突袭,照姬九的意思,本应该立即撤兵返回。但天子此时下诏,周军战时不可退避一步,否则斩之。邱逢春放下周宫来的诏书,颓唐无比地看了眼一直默然的九公子,突然之间热泪盈眶。
天子这是要让九公子死啊!
“公子,你请速速退去!老奴就算拼了性命不要,也要护住公子周全!”
姬九微微诧异地望向他。
邱逢春上前一步,将那诏书仍在火钵里头,火舌舔舐起来,很快就化作了一盆灰烬。邱逢春正色道:“公子是老奴看着长大的,虽知天子疑心,但料想父子二十多年不至于如此,看来如今是撕破了脸皮了。公子放心,老奴无父族,无母族,也无妻族,更无朋党,为公子而死也值不得什么,公子就请这个时候换上便衣出逃,老奴留在这儿顶着!”
姬幽一笑:“我走了,你要这数千将士怎么办?他们一点活路都没有了。”
就算不战死,战事了结以后,也会被天子处置。
邱逢春老泪纵横,双膝一折扑跪下来:“公子不要再固执了!天子对公子哪有半分父子情分可言!公子自小时,他便疑心公子不是他所出,这么多年了……”
“够了。”
姬九淡淡道。
邱逢春住了口,可是喉咙间抑制不住断断续续的哽咽声传了出来。
姬幽在灯火时明时灭的光晕里立定了半晌,一阵死寂之后,他低微的仿若喑沉的声音响起:“我知。”
顿了下,隔了一会儿,这个声音又响了起来。
“但天子于我,有生养之恩。”
邱逢春满心哀恸,伏地哭到哆嗦发抖……
天子允姬幽直奏,答应派兵增援,以灭郑军威风。
但军队驰援不及,不知为何而与姬幽的线路偏差,两军并未合龙。
而在青偃峡郑国的上万大军再一次包围了姬九已经粮绝的军队,将军下令放箭,箭矢如疾风奔去,周国武士顷刻之间被射杀殆尽。
在这一场战役之中,素以谦谦君子而著称,名扬九州,无人不心怀敬慕的周国九公子,不幸殒命。
郑伯为之大恸,甚至写下罪己书,命全国百姓为之服丧三月。
天子震怒,大叱郑伯,收回了赐予郑伯的三鼎。
但这无关痛痒而已。
周国已经失去了一个九公子,这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挽回的。曾经无数人以为,天子最倚重的便是第九子,姬九生为龙章之辈,美名在外,温其如玉。天子遣其至青偃带兵,或是因知其不善兵事,故借此磨炼砥砺之。没有想到像这么一场战祸,连晋齐百中取一的规模都不到的战祸,便足以夺去了天子最疼爱的儿子?
如今的周国究竟是堕落到了何等境地?
而面对这种巨大的损失,周天子也无法撼动郑伯一二。
礼崩乐坏,天道不复也。
周国发出的九公子的讣闻传入晋国王宫时,屈颂正与素女在老槐树的树荫下闲坐,听说了周郑战事吃紧,王兄或有不测,没想到没有等来长庚的消息,倒是王兄那边先有了危急,也不知她的父王来不来得及派兵增援。郑国小国,料想天子不至于不敌的。
只是没有想到,赐福很快回来,满面愁容,已挂了哭腔:“公主节哀,九公子……已殁!”
瞬时犹如一片阴云当空罩顶,屈颂的眼前仿佛花白一片,几乎立之不住。
懵了一瞬,身旁的素女已经倒地晕厥。
“怎么回事?拿……拿军报来,我要看。”
这个时候她必须要冷静,尽管她的齿关都在打颤。屈颂哆嗦着臂膀起身,命令赐福。
赐福领命,立刻去找了宫中的宦者令良,良很快从司马处得来了青偃的军报。
碧幽殿,高擎着的鹤颈莲花底座灯盏托着十二支火烛,小小的绢纱沉香灯罩笼着火,晕出点点飞虫的痕迹。
手指在军报上停了良久,才终于吐了一口气,屈颂猛然将其翻开,竹简哗啦啦一展,被屈颂拽住两头重重地铺在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