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下,屈颂坐了许久,沉默无言,直至灯油即将耗尽。
屋内的光晕惨惨地暗了下来,只剩下最后一丝哔剥声。
墙上的人影晃了晃,几乎要随灯光灭去。
在灯油燃尽之前,屈颂蹭地站起了身,将自己穿戴严整,甚至戴上了腰间的藏有匕首的绣囊,转身快步朝外走去。
门被拉开,只见对面的厢房之中正立着一人,隔了约莫一丈之远的距离,优厘正披着灰褐长衫,一动不动地扶着门框看着自己。
不知什么时候起师父便站在那儿了,屈颂凛了凛心神,举步朝师父的寝屋走去。
待走到优厘面前,她看到,一直静默的师父发出了一声似于无奈的叹息之声,“我知道这一日终究会来的。”
屈颂微微蹙眉,想必是师父方才看见了九哥的身影。
姬幽不善武力,逃不过优厘的耳目,这并不让屈颂意外。
屈颂在优厘跟前立定,道:“我已知道了。现在师父也不必再瞒,还请师父就念在你我多年的师徒情谊上,不吝对徒儿相告。”
“好。”
优厘闭了闭眼,他转身朝着自己寝屋走去,以免惊动旁人。
屈颂也跟随着他的脚步走了进去,甚至带上了门。
优厘的屋中烧着灯油,却还正旺,油燃着红火一跳一跳地,火星似欲四散而溅。
他又引燃了几盏铜灯,略显得笨拙和萧索的身影,慢吞吞地靠坐了下来,就坐在一团暖光之中。
“阿奴,你一直想知道你身后红莲纹的事,想必今日九公子前来,已经告知你了。这确是周宫公主身份的铁证,而你,确是周国的公主。”
屈颂早已不意外,她一动不动地,静静地听着。
“为师知道你这时心中在奇怪为什么你既是周国公主,却失去了在王宫时的一切记忆,跟随在为师身边。”
优厘顿了顿,仿佛咽干。
他为自己倒了一碗苦茶饮尽,嘴里、眼里全是涩意。
“你与九公子的母妃,本是卫国公主。卫国公主在嫁与周天子之前,有一个早已痴心相许的爱人,无奈周天子要与卫国结亲,而卫国适龄未嫁的公主却只有你母妃一人,卫国国君怯懦不敢忤逆天子,于是逼迫公主与他的情人了断。他的情人,乃是一个已跃入宗师境界的高手,名叫竹风。竹风忍下夺妻之恨,暗藏多年,利用邪道修炼至大宗师之境后,为了报仇,突入宫门,夺走了那时正在王宫后院玩耍,身边无人看护的你。”
当年的姬莲,是周天子在连生九子之后独得的一位公主,本就宠爱非常,何况她生来便带有九瓣红莲的胎记,大巫推算她将泽被大周。周天子如何能不喜?
九子宠爱加起来,几乎也不及她一人之多。
竹风要报仇,并不是杀了周天子,而是劫掠了公主,让周天子立时丧失了匡扶周国的所有希望。
“我不理解。”屈颂道,“竹风的报仇看起来不符常理,要么他应该杀了周天子,要么,他应该救走我的母妃。”
“你原本便身份尊贵,又有大巫预言在前,你的父王周天子担忧你受人觊觎,将你和你的母妃保护得极好,自你坠地始,便宣称你的母妃已亡,实则让你们母女养在周国王宫深处一座小院之中,就连九公子也被养在宫外,罕少能见到生母。竹风也是为卫姬之死的消息而入魔。”
优厘的面容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双眼也不再清明。
“入魔的竹风只想疯狂地报复天子,他将你劫掠出王宫,用残忍的手段迫害你失去记忆,将你发卖给了黄河边上贩卖奴隶的一个人贩。”
“我与竹风同出一门,本是师兄弟,交情甚笃,那时得知有大宗师潜入周王宫劫走公主,心中便已有揣测是他。我那时正在卫国,机缘之下寻到了他。竹风是可怜人,他因为修习武道走了邪路,身上早已是创痕累累,把自己折磨得不曾人样了,那些年,他的肝脏因为练功聚毒过甚,宗师之体也已无法承受。他垂死之间,对我说道,他做了一件大错事,将你卖给了人贩,你是卫姬的孩子,本应是他的孩子。他求我务必找到你,将你还给周国。”
屈颂静静地说道:“但师父你找到我以后,并没有那么做。”
优厘的眼眶之中涌出了滚烫的清泪,他充满愧悔地望着屈颂。
“阿奴,你并不知道。我的师弟从前,是一个多么出色、优秀的少年,十四岁入小宗师之境,比晋侯长庚都甚至要早一年!我眼睁睁看着他,因为周天子的夺爱而背叛师门,堕落入魔,为此送去了自己的性命!”
“所以,你想替他报复天子?”屈颂淡淡地反问。
这是不是竹风的遗愿屈颂不知道。
但那个从死人堆中,用一双温暖臂膀将她拾起,带给她温暖、善意和光明,对她而言犹如生父的师父,对她所有的好,原来,这背后有着种种的隐瞒和欺骗。
他命令她打扮成男孩儿,从小就不许露出丝毫女态,也不许穿荆月身上那样的红艳艳的罗裙,她为了讨好师父,日复一日地练功,把自己彻头彻尾地变成男子,看起来,竟像是一个笑话。师父的所有目的,是为了让自己再也找不回自己的姓氏,再也不能成为原本的自己。对过往的一切她仍然心怀感激,可是,这颗心却已经彻彻底底地冷了。
“阿奴,请你原谅师父。”
优厘近乎哀求一般地,看着她。
屈颂闭了闭眼,眼睑颤抖。
她感到自己这辈子就像是一个无情之人。
曾经,长庚也用相似的神情,请求过自己。
那时她没有答应。理由诸多,其中一条便是为了性命被控在聆泉手中的师父。
好像曾经她苦苦哀求的试图挽留的两人,最后都转过来,用那种无力和悲伤的神情和声音,孤注一掷般恳求自己留下。
她慢慢地后退了一步,唇边自嘲地掠过了一丝笑容。
“所以师父,你又是从什么时候起,与中山君聆泉勾结,引我入瓮的呢?”
这个谎言编织得太好,利用亲情把她骗得、逼得,几乎无路可走。纵身一跳,身前是深渊,而她全心全意信任着的师父,就在崖壁上坐观,看着她一步一步走入中山君的罗网。
从离开晋国,到回中山,再到扶柳城,再到跟随中山君回灵寿。
她的师父在这里边究竟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啊!
作者有话要说:师父是天下第一的优人。
这几章节奏略快,作者君似乎等不及了,颂颂做回公主以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