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忽然想到,去年秋天的一个雨夜,她也是如此跪在师父的病房门前,公子季淮来晋,于芙蓉池畔碰面的那个晚上,她也跪了,跪着求师父留下来。
那时便没有留住。
她好像一直到现在,只试图挽留过这么两个人。
但是直至这场雨落下来,屈颂知道,她终于是留不住了。
泪水混着雨水从苍白的脸颊上流了下来,大滴地坠入地上的水涡里。啪嗒,淅沥,声音几乎听不到了。
浑身肿痛的长庚正打算闭目在胡床上靠会儿,忽然听到窗外雷鸣大作,他怔了怔,忍着疼痛扒开窗开了一眼。
那该死的东西,居然还蠢笨地跪在雨里!
长庚才伸臂试图开窗,身后突然传来林拜大步走进来的声音:“公子。”
长庚立马把手收了回来,当做方才什么也没做。
他转面看向林拜:“你的手下都对吾揭发你了,不必拐弯抹角,直言吧,那两个东西,是你放进来的?”
虽然公子长庚眼下的神情一如以往冷漠,但过于红紫臃肿的脸让他的冷峻看起来竟很滑稽。
林拜执剑,低声说道:“臣有罪,请公子责罚。”
他跪了下来,头颅微微垂低。
长庚却皱眉道:“你有何罪?吾还要感谢你,若非是你一力促成这件事,吾至今还要被一些人蒙在鼓里。”
公子长庚说话半真半假,林拜是聪明人,知道在这个时候决不能邀功,立马便改成了叩首,“公子,林拜有罪,他们冲撞了公子,便是林拜之罪。”
长庚不可置否,背过了身,双手负向身后。
“说吧,如何相识的。”
林拜顿了顿,便把自己与越在下肆相识的经过说了出来。他只是仰慕越的一身演绎的功夫,对此心有向往,两人便一见如故。这一次越过来拜托自己,说想入宫见见那于昨年入宫之后,便一直再无缘得见的小师弟屈先生,他们位卑不敢直接朝王后公子求助,因此来找他求情。
林拜心道此不过是人之常情,也没想太多,便一口答应了下来。
“公子,林拜所言句句为真,公子倘若不信,林拜可与他们二人当面对质。”
长庚背向他,淡淡道:“吾没心情管他们了,既然你也只是受人蒙骗,这件事到此为止了。”长庚转过面看向仍然跪在地上的林拜,“吾知你忠心不二,这一次愿意信你,但并不代表还能有第二次,明白么?”
“明白。”林拜掷地有声地答道。
知道公子长庚这已是不会再追究自己责任了,林拜微微松了口气,只是又忍不住关心了越的生死前程,犹豫着问了一句:“至于他们二……”
长庚随口打断了他的问话:“杀了,管埋。”
林拜怔住,似乎还想再开口为越求情,但他张了张口,瞥见公子长庚眼中俱显的杀意,退步了。
他谢罪之后,怅然若失地扭头离开了碧幽殿。
殿门阖上发出的声音惊动了似乎正在出神的长庚,他的目光蓦然一动,立刻转向了还下着瓢泼大雨的窗外,如幕的雷雨中,却早已不见了那抹倔强的青灰色的瘦小身影!
看到那空空如也的外间,长庚倏然一愣,他忍住浑身的蛰痛,箭步冲出了碧幽殿的门槛,举目四望,哪有那熟悉的人影?
身旁传来动静,长庚猛一回头,自己已经在雨里站了很久了。
只见良举着一柄半人长的竹骨伞,右手拎着一只雕花芙蓉形的食盒正快步走来,看情状是要为他送膳,可长庚心里哪还有半点滋味,他疾步朝着良走去,还没奔到面前伸出手臂便把良的鸡心纹朱红对襟用劲扯住,良像只风筝似的被长庚扯到了近前。
“人呢?”公子长庚近乎发狂暴跳。
良一诧,看向阶下,果不见人了。
“刚、刚还在……”
“废物!”长庚一把把他推开,咬牙又说了几句,“骗子,都滚了才好!”
他不再管那个消失的女人,冲进了自己的寝殿,砰地一声,连来送膳的良都被轰然拒之门外。
长庚对着一案的笔墨帛书,愈发地怒火中烧,伏案去,登时所有文具均被挥之脚下,墨汁溅落,把他的袍角染上了大团黑点。
他扶着桌案,双目赤红如血,胸膛不住地起伏着,身体上的蛰痛感也愈加强烈。
“骗子,骗吾好苦!”
她肯定是会走的,一定会在拿到晋侯给的丰厚的酬劳后,就此离开晋国,回到她原本的天地之中去。她入宫来本就是为了那些,她对他从一开始就是假的,那么,那些烛光灯下的暗暗眉目传情,碧幽殿内日复一日的写字陪伴,联手大败公子季淮她为他伤重,为他穿红装游街的羞怯不胜,这里头,又能有几分真呢?
怕是一丝也没有吧。
而他公子长庚,堂堂的晋国公子,什么手段没见过,竟会于心不忍,一时的心软就如同他无能的铁证,此时掌掌都重掴在自己脸上。
长庚闭上了眼,额角的青筋隐隐暴露。
雷鸣声中,天色阴沉了下来。
整座晋宫灯火通明,几座主宫室之外的数道游廊下悬挂的宫灯,被宫人一盏一盏地次第点燃了,辉煌的一片灯光中,时有婢女提灯悄无声息地走过,在雷鸣的恐吓底下战战兢兢。
深夜,南宫阒静无人。
一辆冒着大雨的马车穿破雨幕,留下一道冗长的没有间歇的响声,被八名晋宫护卫秘密地送出了宫城。
作者有话要说:今日是长庚这辈子最后悔的一日,会是的。
来路不正的东西终是要被剪去的,畸形的感情也是难以长久的,两人以欺骗为开始,哪里能真的轻易的就happyending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