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士作舞毕,筵席上的雅乐也停了下来。
他们列成一排,对晋侯施礼。
跟着,中间那名力士,嘴里开始叽里咕噜地说着并不流畅的北燕话。
晋侯听不懂,目光侧向中山君,盼他解惑。
这时,中山君举酒的手臂停了下来,他看向晋侯:“是这样的,此三名力士,是当初王后嫁与小王时,北燕国君赏赐的随扈。虽力大无穷,但急躁好战,因为曾经于鸢获将军手中败北,心有不服,此次为晋侯贺寿,他们非要随寡人前来,再与鸢获将军较量。”
这时的人有一说一,鲜少阴谋诡计,力士公然邀战,反而不好不应。
晋侯对这几名力士的要求并不意外,但没有立即便答应。
当初这几人败在鸢获手上时,鸢获也仅仅只是大剑师的功力,只是战场交锋,并非主将单独殴斗,上兵伐谋,若无韬略,也只能铩羽而归。燕国公子咎正是吃亏过久居中原之外,鲜少见识到中原人的兵法战术,只一味蛮攻,虽兵多将广,却也总会让敌方精通兵法的大将抓到可乘之机。当初燕国的败北,并不是偶然。只是,若真单打独斗,恐怕就连鸢获也未必能自如应对这几人。
何况,晋侯面露失望:“今日鸢获将军并不在新田,恐要让中山君和力士失望了。”
三名力士看向中山君,默不作声。
中山君是为晋侯贺寿而来,以他的立场,绝不应做出强逆晋侯的事,这于中山国如今毗连北燕、齐、晋,夹缝求生的处境更不利。因此他只是婉转表明,此是燕侯心意,并不代表他的意思,如若不巧,那便作罢。
但尽管如此,晋侯和一干大臣也并没觉得松了口气。
这几个力士虽是北燕武将,却也是中山君带来晋国王都的,若是不下场较量一番,倒显得像是晋国畏了中山国之威一样,因此晋侯如何能忍下这口气。
这时,一直安静地坐于食案之后的长庚,提剑,慢慢地站了起来。
一名力士看到了,顿时扭过了头。
随后,其余两名力士全部扭过了头。
他们的目光之中,有冷慢,也有兴奋,激动无比。
几个人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手舞足蹈地比划着,好像很激动,不住地对中山君拿指头指长庚。
长庚微微一笑,长腿跨出一步,越过了自己身前的食案。
“鸢获不在,晋国不是还有一个宗师么。”
他的剑,在指甲的掀动之下,不断地出鞘,又落回,发出低沉的龙吟之声。
这时,前不久在鸢获的家宴上对公子长庚口出不逊的几名王臣也不禁呆住了。虽然他们唾弃长庚狎玩娈宠,将及冠之年,尚无妻室,担忧晋国就此无后,但在这样的时候,身为晋国唯一的公子,也身为新田之中仅剩的一位宗师,他站了出来。
到底,公子长庚不是无骨之辈!
王后不免担忧,心中不安起来。
北燕这是要公然寻仇,刀剑无眼,一旦上场,非死即伤,燕国不能忍见陵之耻,遂借着中山君的名义让这三名力士来寻鸢获动手。但他们应该也能料到,晋侯大寿,鸢获必定会被派往齐晋边界,国中无人,能出来应战的,便只有公子长庚。长庚是晋国唯一的公子,一旦有任何不测,于晋国而言都是国力大伤!
可明知这是阳谋,还没办法不往里跳!
王后无比紧张,她的手早已掐住了晋侯的手腕上臂肉,指甲快要把晋侯的胳膊掐出血痕来了,晋侯咬牙,低声安抚道:“待会儿,一旦长庚处于下风,寡人立马让人冲上去,把长庚保下来。”
见王后花容发白,身子不住地细颤,隐忍担忧到了极点,晋侯于是忍下自己的忧虑反握住她的柔荑,手中的力道也大了些:“不论如何,长庚亦是宗师。未必怵他。”
道理王后岂能不懂,但作为母亲,她又岂会不担心!
力士叽里咕噜地说着话,说得长庚听不明白。他提着剑,偏头,微微笑道:“你们三人还是找一个合适的人,把你们的话翻成我们中原人能够明白的话吧。”
在场之人,只有中山君和跟随他而来的寥寥几名臣子精通北燕国语与中原话,中山君微笑起来,眉目清逸疏朗,宛如碧海之中温润的明星。他徐徐起身,勾唇说道:“此三人,算是内子出嫁之前的家奴,他们武艺虽高,个性却极强,脾气暴躁,出手往往也无轻重,在公子长庚走上台之前,寡人需要提醒这一句。不过得知公子长庚乃是九州唯一一个少年宗师,寡人也觉颇为意外,现想来倒是势均力敌,鹿死谁手尤未可知,可真令人期待。方才家仆说道,晋国公子地位尊崇显耀,若有失手被伤,他们恐不能交代,倘若公子没有保全自身的武艺,不要轻易上台。”
这分明是,明晃晃的看轻和逼视。
中山君说完,颔首道:“此不代表寡人想法。”
又轻飘飘把自己摘了出去。
一旁的姬九,也忍不住慢慢攒起了修长的双眉,感到有一丝不快了。
诸侯之国林立,自周二百年来,便一直分裂对峙,如盘踞在九州之上无数巨兽,每一个都是张牙舞爪,妄图吞并他国。数百年的交锋和利益倾轧之下,这种表面和睦背地阴招的局势早就成了一种让人习以为常的呼吸环境,谁也没法说什么,或者说,除非有一个能够一统九州的人出现,否则谁也没法改变它。但就如眼下,只有晋国才是让周国可以信赖,并可以拉拢的诸侯国,北燕久居幽州塞外之地,野心勃勃,一旦挥师南下,会把眼下好不容易维持的平衡打破。
而中山君明明知道这一点。他只是为了活命,保全自身,投效了燕侯。
殊不知这一来之下,齐晋两国都因为他这一个决定而腹背受敌,若非这两个大国积怨已久,恐怕联合起来,覆灭中山也不过顷刻之间。只是,也正因为齐晋的不可能结盟,让中山君的这一个决定显得高妙了起来。
只是姬幽不喜有人在国与国之间搅浑水,即便是为了自保,也不算理由。
他顿了顿,忽然看向了一旁的素女。
素女若无所觉。她是不会想这些的,她只会看着中山君,看他温文风雅,如月如烟地立在一众贵族之间,看他能够弹奏出世间绝妙音乐的那双白皙的手。姬幽侧过去的脸,眼睑垂了下来,倏然,喉咙中一阵剧烈地发痒,他捂住胸口,干咳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