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颂因负了伤,昨夜里也没得到充足睡眠,一觉醒来眼底青灰,眼泡也有些浮肿。
她起来时,公子长庚早已起身去了外间,帐篷里仅留一个粗用的小宦官,趴跪在她的床边,强撑着眼睑正打瞌睡。
昨夜里安被公子长庚砍了双足丢了出去,这又是他不知从何处得来的一个宦者,必是恐惧公子长庚的残忍手段,明明昏昏欲睡,却始终把眼皮撑着不肯闭上。
但公子长庚有一点想错了,她实则是个女人,不喜欢男人的伺候,宦官也是一样,因此屈颂借故,说他精神萎靡,不若先回去休息。宦官推辞一二,见辞不过,也就感恩戴德去了。
屈颂反而轻松下来,忍着背部一动便宛如撕裂的疼痛,慢吞吞俯腰下去,把自己的鞋履拾起穿上,走下床榻捡起一旁随意置放的外氅,绒毛厚重,几乎要把屈颂这大伤初愈的病体压弯,她吃力地把曙色外氅紧拢在身上,以避过等下出帐要面对的寒气。
公子长庚不知何时已出现在了帘门口,蹙眉看她笨拙穿衣。“赐你的小宦,为何不使?”
他清早起来约季淮跑马,季淮那厮称病不应,长庚焉能不知季淮那点儿遮羞忍辱的心思,也就由他,自己围着校场和绵山的数座烽燧跑了一个时辰,马在雪地里发了汗,他才折转回来。长庚从马背上下来,停了片刻,便觉得身上涌起了一股热意,鬓边的一绺青发很快也湿润了,黏住了颌角。
屈颂心里一跳,立马便回话道:“我见他累了,将他……”
长庚乜斜着自己,屈颂有话没有吐完,顿了顿,却听他沉着嗓音问道:“你觉得吾残暴不仁,会为些许小事剁了他的脚?”
他朝着屈颂走了过来。
人高腿长的公子长庚,生得又是如此俊美凌厉,给人一种五岳压顶的竦峙感,令人不胜惶恐,屈颂脚仿佛黏在地上,动弹不得。长庚已经停在了她的跟前,头顶上仿佛有一道冰冷的呼吸朝着自己压了下来。
“有件事吾要告诉你。”
屈颂一愣,抬起头,上头那张脸已经与自己隔得极近极近。
公子自有公子的威严,何况是九州十七国之中的佼佼公子长庚。
不但屈颂,这时换了晋国除晋侯和王后外的任何一人在此,恐怕也都是不敢妄动的。
“公子请说。”
屈颂这会儿没法冷静,她觉得公子长庚的呼吸实在太近了,近到给她一种无所适从的压迫感。
长庚看着他,神色晦暗莫名,“吾昨夜想了一晚,无法入眠。接下来的话,你听好了。”
“你既以性命对吾相效,吾便信你的忠诚。安跟随吾日久,但贪心不足,东食西宿,背吾献媚齐国公子,吾这才施以重惩。”
从心里说,屈颂没觉得公子长庚对安太过残暴,毕竟这样的背叛是任何的权贵都不能容忍的,安后半生也许痛不欲生,但至少还保留了一条性命。她只是看着面前这条覆辙,便会情不自禁地感到心悸。
“但吾失一安,如断一臂。”公子长庚又停顿了下来,这让屈颂感到惊惧,直觉他后面要说的话必定不是什么好话,果然,公子长庚再度把眼眸抬起,一瞬不瞬地紧盯着她,声音凝重而肃冷:“吾所失去的这一臂,日后便由你填补上。”
屈颂一时没有控制住自己的惊讶,在她素来镇定从容的脸颊上,露出了一丝愕然,并不自察觉地从嘴唇缝里泄露出了一丝声息。
“啊?”
公子长庚已经开始不耐烦了,他看着她,一言不发,直至屈颂慢慢把心中汩汩地往外冒的抗拒和抵触不动声色地压了回去,他才又道:“你本是吾的侍童,无需净身便可入宫,日后便跟随吾之身侧。吾需要一人照料起居,那死东西不知死活,也完全揣摩不透吾的心思,留他也无用,你比那蠢物还是要机灵。但你给本公子记着,吾最痛恨之事,便是背叛,你记着这一点,日后谨言慎行,做到让吾无可指摘。听明白了吗?”
做到公子长庚这么个挑剔的人无可指摘?那他怕是上九天揽月也抓不到这样一个人才。
屈颂颔首,“知道了。”
她把头垂得低低的。
长庚看向她被包得严实的头颅,上面沁出了一层淡淡暗红。他看了几眼,皱起了眉,等回过神来之时,他的手指已经扶在了屈颂的一侧额角,她下意识地发生了一阵颤动,排斥着他的亲近,公子长庚暗暗生恼,在她后脑勺上重重弹了一记。
“长些记性吧。回新田。”
见屈颂不走,他即将迈出帐篷的腿收住了,回眸看她,“头痛?能行路么?”
屈颂还在消化着方才公子长庚给的惊天霹雳和警告,一时哪里想得到这么快走,心乱如麻。甚至,她为自己感到了委屈。明明是晋侯强迫她入宫,为此她不得不与师父分离,入宫陪伴这个喜怒无常、手腕残忍的晋国公子,但事到如今却仿佛一切都是她的错,她只能两头受气夹缝求生。公子长庚的亲近让她愈来愈不安了,她看着那双漆黑的仿佛能洞察人心的眸子,也愈来愈感到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