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庚跃马走出千手峰,这时天已完全黑沉。
上百座军帐外的铜盆之中都燃着吞吐火星的猩红炭火,巡防的卫队举着熊熊火把来回逡走。
公子长庚的王帐,此时燃起了一盏桔灯,帐篷之中有二三人影走动,依稀可辨是孟鱼和一名医者。
长庚的剑仍封在鞘中,他的脚步在王帐外停住了,身后传来母亲的声音:“长庚,可曾受伤?”
王后担惊受怕了一整日,直至听说长庚归来,才终于释出了一大口浊气,连夜里不顾晋侯的哄劝,把长靴又飞快地穿好,便鬓发不整地追了出来,好在是见着了人,终于心安下来。
长庚看向鬓发被一支金钗勾住,显得异常疲惫和滑稽的母亲,再想到她素日里的端庄与威严,心上一暖,把方才的郁懑和烦躁全部于此时一笔勾销了,慢慢地,他把嘴唇翘了起来,说道:“儿无事,劳母亲记挂。”
王后叹出声,点了点头,又朝着帐中看了一眼,只见孟鱼走出,端着一只盛了血水的盆盂,忍不住又心软地颦眉,说道:“听说这一次是屈颂在你跟前立了大功,庚儿,日后,莫行无谓相争之事了,好好犒赏她吧。”
不知为何,公子长庚心中又是一阵烦闷,只好应许母亲所言,“儿知道了。”
他确实是有过待屈颂不好,但她却以德报怨,对自己一往情深,这一次更是险险便以性命相报,宁死不随季淮。
那个死宦官跟了自己已有多年,却一条腿迈向了齐国,甘给季淮当走狗,背叛了自己往日对他的种种恩情好处,实在该死。
两相对比之下,更让长庚觉得自己错看了鱼目珍珠,实是有眼无珠之辈。
王后只是为提醒长庚,更快地推动他们俩之间如今恍如隔着层冰窖的关系,看长庚似乎真的有所愧疚,王后便不再多话。
长庚举步迈入王帐,始终沉默无语。
他想起,这个小儿在离开莲花峰前对自己的耳语,那时,她的呼吸之中带有一股淡淡的菡萏清甜,又温软宜人,他那时几乎要立即就把面前比他矮了一颗头有余的男人推开。但是,出于当时对胜利的渴望和势在必得,他只能暗暗地忍耐住了。
如今再在灯下看她,只觉愈发颊如蜜色,哪里似个男子?长庚怔了一怔,双拳不自觉地捏起,收紧,指甲深陷入了皮肉,心中涌起一种怪异的感觉。
屈颂仍在昏睡,背部的伤口已经处理妥当了,因为不能压痛,是以趴在榻上,面孔朝外,额头上扎着止血带,有微微红晕沁出,修长如云的青丝堆在光洁白腻的颈边,更衬得她的那张脸蛋——长庚伸手比划了下,真只有巴掌大小。
大袖底下一条洁白如藕的修长手臂从被中探出,几乎便要垂落在地。
他心里那股怪异之感,不觉更甚。
习惯了这小东西不动声色地把自己气得七窍生烟,她如此安静,却是难得的时候。
因此公子长庚靠近得更谨慎,他挨着她的病榻坐了下来。
但就在他靠近屈颂的时候,那双紧闭的眼睛,不期然地睁了开来,就这么与他探寻而来的目光生生撞上。
长庚眼皮一颤,脸孔蓦然扭向了别处。
“公子。”
那东西不知哪里来的脸皮,竟敢质问于他。
“你要看我的身体?”
她声音虚弱,但在听者耳中,不啻惊雷。长庚的耳鼓都几乎快要被她的质问震裂了。他难以置信地盯着床榻上脸孔苍白、声如蚊蚋的屈颂,冷冷地把眉头一皱,回道:“不知羞耻。”
说罢,他又顿了顿,不知心里那东西怎么撞得厉害,让他产生了一丝慌张的错觉,更不知怎么便鬼使神差地问出了那句:“怎么,不给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