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
白辞转过头,耿耿星河,星子连缀,耀眼夺目地闪烁着。
数亿人的意识网络社群,原来不过是一个人的念想代表一颗星子,于是无数的星子连着银白的链接,织成这漆黑空间里的闪耀星河。
就像是无数个辗转反侧的夜,白辞无眠,醒来站在十几层的高级公寓里,垂首遥望着城市不?灭的华灯,闪闪烁烁。
热闹始终是别人的,而他,大抵什么?都没有。
连心脏,仿佛都空了一块。
那时候,他站在高处望着城市灯火制造的星河,而现在,他平视着这数亿人意识组成的星河,却又疏离出来。
此刻,他站在一扇门前。只要他靠近一个星子,它便弹出一个窗口,随着他的靠近,慢慢拉长,幻化成一扇门。一扇扇门,他不?断打开,然后进去。
同时,也给无数的门编号排序。第一扇门、第二扇门、第三扇门……第一百七十九扇门。
这次,他在门后的电影院,看到的是一个男人一生的回忆。回忆之中,始终围绕着樱花与同一个女人。春来,樱花开,少女从花下而来;冬末春初,樱花尚未盛开,一头银发的女人病榻前含笑而逝。
短暂而漫长的一生。
白辞离开这扇门,电影院门口,候着的是松原子规与松原希望这对姐妹。
松原子规不?快地皱眉,扭头避过眼,不?去看他。而希望如记忆那般,天真无邪地笑着,朝他招手:“那白辞哥,下扇门见。”
白辞对少女希望点了点头,然后盯着松原子规。因为他始终回避的态度,少年终于忍不?住道:“你为什么?这样?”
然后微微叹息一声,“这不?过是虚幻的一切。就算在虚假之中,我们也不?能和解吗?”
松原子规还是没有看他,侧脸隐没在电影院昏暗的光线里。盯着他看了半天,白辞终于放弃,正要踏入光的所在——电影院门外,却听见松原子规说了话。
“这虚假之中,不?真实的是我们,还是你?”
霍然扭过头,白辞正要说话,踏出去的脚步却融于白光之中。最?后,他出了这扇门。
又是一扇新的门,是第一百八十扇门。
每一扇门后面,便是一座电影院。而电影院里播放的,则是不同人的回忆。
打开这第一百八十扇门,白辞看到的不?是松原兄妹,而是自己的父母——木下白芳与爱德华。他们手挽手,亲密无间,对着白辞微笑。
看见从未相见的父母,就散这个场景已经多次发生,白辞还是忍不?住快步走上前去,立在二人面前,喊了一声:“爸爸,妈妈。”
父母爱德华与木下白芳对视一眼,爱德华抬手摸了摸白辞的脑袋。他脸上有陈年旧疤,深深地烙印着,但也无损其英俊。这一刻,他的墨蓝眼眸望着眼前的白辞,嘴角撩起:“虽然你长得挺好看,但也没有我好看。”
说着,父母像两个顽童一样大笑出声,连平日冷淡待人的白辞也弯了眉眼,笑眼弯弯地看着他们。
这其中,单数的门打开,他会遇到松原兄妹,双数的门打开,他便会见到父母。
然而无论如何,他们都是他在意的,挚爱的人们啊。
而母亲白芳望着他,鹿一般明澈的大眼眨了眨,浮现出担忧的神色,突然问道:“还不?回去吗,儿子?”
白辞疑惑地抬头看她。
他不?知道为什么?母亲催促她离开。
回去?
他又能回到哪里呢?
一时间,白辞不?解起来。
他有点委屈,笑着的眼睛往下耷拉,嘴角也向下撇着:“为什么?,为什么?妈妈要赶我走?”
爱德华与白芳对视一眼,望向儿子的眼神里,充满了哀愁与担忧。白辞更加不?懂了,只感觉自己被深爱的人们排斥在外,内心孤独惶恐堆积在一起,像是个怕黑怕暗的小孩哆哆嗦嗦地拥挤在角落。
他赌气地想要打开眼前的门,第一百八十扇门。
按压在门把上的手,被母亲柔嫩的手撘住。母亲的手仿佛有魔力?,只轻轻这么?一搭,白辞就不生气也不?怨怼了。
母亲的话更是拥有治愈所有伤心的魔法。
“别急,儿子。别人的回忆你看得差不多,该看看自己的回忆了。”白芳说道。
而白辞呆呆地,反问道:“我的回忆?”
一瞬间,他陷入恍惚。
因为自己,没有什么?记忆。
白芳与爱德华再次对望一眼,眉间哀愁更甚。而此时,白辞淡淡一笑,道:“没关系,我只要记得父母和朋友就可以了,其他的,忘掉就忘掉吧。”
听了这话,爱德华白芳二人都是轻叹一声。爱德华苦笑着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妻子,玩笑似地埋怨道:“这该怪谁,怪他继承了你的纯粹心性吗?”
白芳摇摇头道:“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太纯粹的人,不?是总能坚强起来的。”
她嘴里念叨着“琉璃琉璃”,最?终惨然一笑:“琉璃易碎,竟然不是个好名字。是怪我。”
一旦妻子自怜自艾,爱德华便伸手搂住她的肩,轻轻地拍着安抚着。白辞看着,忽然道:“其实我很羡慕爸爸妈妈的感情。”
“我……”他顿了顿,似乎想起什么?,皱着眉慢吞吞地说着,“好像身边有过这样的一个人。”
白芳二人对视一眼,欣慰地笑了。
“他竟然在你心底藏了这么?深、这么?深的影子……”白芳喃喃道,见孩子满脸不明白,伸手去拉他,“我带去你自己的记忆之门。”
记忆里,似乎很少被母亲这样牵着,白辞便紧紧抓着她的手不?肯放开。同时,他心底有些疑惑,父母对自己这样好,为什么?在这一刻他感觉从来没被母亲牵过手呢?
疑疑惑惑之中,白芳带着他打开了一扇门,然后推他进去。
被推得踉跄向前,白辞进了门,来到了门后的电影院,门口没有谁在候着。他迷茫地四处张望,突然有一种?说不出的熟悉感。
慢慢走进去,白辞选了个电影院中间的位置坐下,而大屏幕上,回忆的画面慢慢浮现,不?断播放着。
是……他真实的记忆。
随着电影画面的播放,白辞终于想起来,父母已经死了,松原兄妹也死了。只有在亡灵之海里,他才能与死去的他们见面。
他坐着不?动,浑身冰凉。
直至,六岁的自己看到那双冰蓝的漂亮眼眸。坐在电影的他身体本该僵冷如蛇,此时却动了动,恢复了点血液的循环。
很快,电影的画面来到八岁。
高烧的小小自己,被少年五条悟抱在怀中。而另一个养父卫宫切嗣,讲的睡前故事,的确如五条悟所说,狗屁不?通。
据说取材于佛经故事。
妙德女是未求道前的释迦牟尼的妻子。释迦牟尼未悟道前,见城外有人贫病且死,无法参透生死。他夜半悄然起身,信步走到露台上,无心思?之下,摘取一朵欲开的荷花。
王子释迦牟尼返回帐中,望见妙德女与小儿子两张脸儿并着。那月光透过纱帐照在他们脸上,正如王子初见妙德女那年六月荷塘似的容颜。
顿时,心中柔楚温婉起来,把那朵荷花放在他的妻子的脸庞,便离了去。此后始求道(1)。
最?后,卫宫切嗣枯瘦的手指抬起,点了点少年五条悟怀中的小小孩童,道:“你的六月荷花。”
画面外,白辞想,这是什么?意思呢?
是他们终将分别吗?
而画面之中,少年五条悟将脸贴进怀中的小小孩童,孩童脸庞的高热渡到他微冰的脸上,他轻轻地,小声地,唤了声:“琉璃。”
坐在记忆的电影院里看着的白辞,没有看清五条悟的表情,因为眼睛里蓄满了泪水,早已经模糊不?清。
他想起来了一切。
甚至最后的死亡,自己被剖了心,倒在养父夜蛾正道面前。
想到这,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口,果真,胸口处一个大洞,血肉模糊。
——这样也能活着。
眼泪又扑簌簌地落下来。但这一次,是喜悦的泪水。
白辞意识到,这样也能活着,便可以再见到悟了吧。
思?念幻化作一点星光,缓缓地漂浮在上空,随后飘远,仿佛能飘到少年心心念念的那个人手中,哪怕隔着时空。
·
一缕星光落下。
五条悟抬手接住。
封闭的狱门疆内,漆黑的内部,六眼不受光源的限制,依旧将其中一切呈现在五条悟脑海。
狱门疆壁内回荡着恐怖的呻一吟,白森森的枯骨全部伸出手,想要抓住被囚禁其中的五条悟。五条悟背靠着狱门疆壁,支起一只大长腿,另一条大长腿懒懒地横着。
他姿态懒散,动也不?动,全无威胁。然而,那些白色枯骨触及他身体的两厘米开外,无形的咒力?震荡开来——
枯骨纷纷碎裂,落下来,碎成一堆森森白骨。
然后,那双冰蓝的眼眸漠然地扫了一眼。
同时,语气还是惯常的随意,一如既往的自嗨。
“你们不够体贴哦,明明我说了心情不?好呢。”
说着,他单手支颐,想了下刚才梦的内容,似乎是……梦到了自己的高专生活。
以及,白辞的死亡。
“真是个不?美妙的梦。”五条悟嘟嚷着,意识到狱门疆会扭曲梦境。
刚才狱门疆的幻梦中,一切都变得吊诡了。
再摊开手掌接住的星光,那一点光微弱地闪烁着。感应到这一点光的不?同,五条悟将它攥在手中,然后慢慢睁大了眼。
如果说刚才狱门疆的幻梦中,白辞的死亡是假的,醒来的自己便可以不?在乎,抛诸脑后,而这星光里传来的画面却是,脑袋上有缝合线的夏油杰,将白辞剖了心。
狱门疆外。
“!”
脑袋上有黑色缝合线的夏油杰,细长的眼睛陡然睁大。他手中握着的狱门疆本来是小小的,四方形的一块,很好拿捏。
此刻,握在掌中,小小的狱门疆,却在不断震颤。
手中的重量也在增加,在这一刻,夏油杰感觉到手上格外沉重,不?像是握着一块小小的四四方方的特级咒具,倒像是手中托举着整座大山。
他胳膊差点脱臼。不?得已,只能把狱门疆丢在地上。“咔擦”一声,整个灰白的水泥地,以狱门疆为中心瞬间裂缝,网一般的缝隙扩散,成了无数道黑色沟壑。
可狱门疆内封印的五条悟,就算这样还没有打算放过他。
狱门疆震动着,一下一下地。每一下,都有可怖的咒力?在扭曲着周遭的空间,附近的各级咒灵也接收到这咒力?,齐齐哀嚎起来。
在这鬼哭狼嚎之中,额上有着黑色缝合线的夏油杰细长的眼睛紧紧盯着地上,那个震动不已的狱门疆。
封印之前再如何自信,现在他都有点怀疑,五条悟会从狱门疆里出来。与此同时,他感受到五条悟的暴怒。
可是,他为了什么?而感到暴怒了呢?
另一边,咒术高专。
地下的停尸间。
停尸间内,现在有三个人,一具尸体。
三个活着的人,默然地盯着中间平台上,那具蒙着白布死去的尸体。
三个人分别是夜蛾正道、家入硝子、村上非墨。
而死去的人,则是木下白辞。
作为专业医师的硝子率先打破了寂静,她冷淡道:“这具尸体已经放置一周,就算我用反转术式不?断治疗,让他恢复如初,但死去的人因脑死亡而导致器官供血循环,最?后还是会腐败。”
听了这话,夜蛾正道动了动,上前抬手,想要触摸养子的身体,摸到他脸上的皮肤,只感到一片冰冷。这种?冷,锥心刺骨,扎得他这个作为养父的,不?得不?面对白辞的死亡。
一周的时间,他被白辞救出来,将白辞拜托给家入硝子,便各种?周旋,勉强跟余下的上层达成平衡关系。可到头来,所有的努力,还是因为养子的死亡,而变得没有意义。
“……我总觉得自己该先死。”夜蛾正道喃喃道。
他这辈子教育学生,是为了跟五条悟一样,改变腐朽的上层,培养新的一代。可到头来,五条悟被封印,他的养子不?在了。
顷刻之间,他过去的那些努力,仿佛成了笑话。
那只大手垂了下去,握成拳头。纵然难以告别,可面对现实,夜蛾正道知道,继续……继续熬下去。
“硝子,你来处……”
“处理”?字说不出口,夜蛾正道茫然地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又继续说下去,“你安置白辞的尸体吧。”
家入硝子垂眸,默然打量一阵少年冰冷的身躯,然后才点了点头。
她戴上手套,从医疗器具里,挑拣出一把锋利的手术刀,正要动手。这时,村上非墨开了口:“等?一下!”
夜蛾正道与家入硝子?人望向他,目光不?解,甚至有点不明白他这样一个外人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村上非墨看着那具冰冷的尸体,再看看夜蛾正道,突然道:“再等?一等?。”
“还等??”硝子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也没在意,因为村上非墨实在是个不?重要的人。然后,她目光又挪到白辞的冰冷的尸体,胸口那个空洞洞的缺陷,“就算是我的反转术式也只能治愈外伤,稍微促进一下白辞死去身体的器官活动,也只能这样。”
这话说得再清楚不?过,夜蛾正道沉声道:“那就麻烦你了硝子。”
意思是还要动手。
村上非墨着急了,一把抓住硝子抬手术刀的手腕,手术刀锋利,不?过是轻碰,便在他手上划出一道血色口子。可就算受了伤,他也还是抓着硝子手腕,阻拦道:“再等?等?。”
“等?什么??”夜蛾正道问道。
他想起村上非墨,半路出家的一个咒术师,来历不?明,行踪神秘,说不定……有什么?办法。
可这人却只是倔,口中阻拦,说着再等?等?,再无行动。
最?后,夜蛾正道抹了一把脸,不?得不?道出现在的真相:“别等了,白辞他已经……死了。”说到最后,声音不自觉带上一丝哽咽。
他想起多年养父子情分,白辞不?怎么听话,自己从来都有主见然后瞒着人,唤他也是一声声老头子,好像没有尊重的影。
可白辞临死那一声父亲,却直接绞碎了夜蛾正道的心。
他一手掩面,一手示意硝子快点,至少,要把儿子胸口那个被挖走的洞补上,然后将他送走火化……想到这,夜蛾正道掩面的手更是按住脸,不?忍再想。
村上非墨也是明白这一层,更是阻止。可家入硝子才不?管他,挣脱了手,便要去动白辞冰冷的尸体。
见状,村上非墨索性飞扑上去,自己的身体扑到白辞尸体面前,情急之下喊道:“谁也别想动我……!”话还没有说完,他猛然醒悟,咬了下舌头,吞下那句没说完的话。
然后,大着舌头道:“则(这)事,吼(还)可以回转……”
·
亡灵之海,白辞的记忆之门里。
在那座属于自己的记忆电影院里,属于白辞的记忆已经播放完,亮莹莹的大屏幕却没有停歇,继续播放着画面。
画面一转,正是五条悟在狱门疆里的幻梦。
“琉璃。”
“我的……琉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