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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兵改案(18)(1 / 2)


两日后一大早,李非家。

黎原来访。

“大哥。”这里没有外人,黎原便以亲人称呼,“你这小宅子,看着很不起眼?,里面装潢却比王公贵族都精致。”

李非在京城市中心地?段有个小宅院,他一个人住,伺候的仆人也是陇右老家带来的。李非嗔怪:“我早邀你,你现在才来。”

只看这院子虽小,却五脏俱全。

过?石壁,假山石雕连着个小水榭,一盆盆说不清的名贵花木,视线越过?圆形厅门,远远能看见客厅地?板,全是深紫檀木铺就。一到春天,这里佳木茏葱,奇花烂漫,再听清流声,目之所及是一派典雅井然。

不过?最值钱的当属挂在圆门上方、本朝第一书法名家吕度的那?幅牌匾——吕度出了名的清高、不慕权贵,从不轻易送字,而且还?是定?制内容的字。

因为牌匾上竟写着“日进斗金”……

黎原看了就很想笑:“大哥真是个雅俗共赏的人。”

李非也笑:“我没这么财迷!牌匾是我的大掌柜楚伯弄来的,不要钱。不挂白不挂。”

黎原好奇:“你这大掌柜真了不起,吕度那?样的大儒,怎肯送这么……”

“想说俗气?就说。”李非点破。

黎原尴尬地?笑:“听说很多?达官贵人出巨资,都讨不到天下第一书法家半个字。那?吕度是个奇人怪人,年过?花甲、满头银发、仍未婚娶。”

未婚娶。

三个字从耳朵钻到心头,李非心里一动?,想起楚伯也至今光棍,不由得联想到了什么……因哈哈一笑,转了话头:“这是前朝一个参政知事的老宅,荒废很久了。格局精致,优点多?多?,唯一的缺点就是太小,勉勉强强的三进院,但因地?段好,单价太高,豪门世家看不上,一般人又?买不起。正?好适合我这个光棍。别光站院子里说话了,进来喝茶。”

“不进去?啦。”黎原摇头,“我是来报喜的。”

李非:“长臂男抓到了?”

“你那?位姓唐的小兄弟办事很靠谱,昨天半夜就把?人送到大理寺。”

“半夜?大理寺放衙了吧。”

李非知道唐迪会落力?办事,只是没想到速度这么快。

“他把?人五花大绑,嘴里塞了个团纸,纸上说明来路,击了惊堂鼓,直接从墙外给丢进去?。”

李非哈哈大笑:“是我家小迪的风格……余启江审出来什么了吗?”

“还?没来得及审,早上又?来个投案自首的。这凶手要么不来,一来来俩。”黎原不等李非问,他自己就说了,“是程先。我们查了兵部密库档案,原本秦广所说的那?个曾和吴敬一起长大的兄弟,就是程先!说来也巧,我们正?要去?拿人,他就出现在大理寺,说是自己害死了吴敬。”

李非差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嫌疑人自动?送上门?

“余启江在等我们过?去?。”黎原说。

“那?还?等什么,走吧。”

*

大理寺,一间昏暗的审讯室。

“你们是……怎么开始的?”余启江问。

“我出生在房州,原本姓许,父亲是房州太守。”

李非来的时候,程先正?好说到这里。

程先说他母亲是兵部尚书程远的亲妹妹,父亲是封疆大吏,他极为聪慧,是天生的算术天才,本该是一生好命。但李非一看见他,便忽然明白秦广所说的那?句话的真正?意思——“再聪明有什么用?,他不可能当兵部尚书。”

程先个头很矮,不到五尺,这也就罢了,最致命的是,他讲话大舌头,永远像含着一口水在嘴里似。所以他的语气?必须很稳、很慢,因为一快,别人会听不懂他说什么。就比如“父亲是房州太守”这几个字,已经慢到不能再慢,听起来发音还?是像“户吃是黄沟太锁”……

他的语气?带着几分苦涩:“小时候,生了一场大病,落下病根,讲话也成了这样子。全家人都很难过?,但谁知道,我的病,只是我家灾难的开始。两年后,父亲因受族里兄弟牵连,全家被抄,包括父亲在内全族人都被流放岭南。是舅舅出主意,让父亲休了母亲,又?将我改为母姓,才保下我们母子。

舅舅虽拯救了我们,但那?时风声紧,不能接我们到京城里,房州也呆不下去?。母亲还?未出嫁时,曾在京城结拜了一位金兰姐妹,姓蔡,她嫁到邺州,母亲带着我去?投奔。他们是当地?豪门,不但在金钱上接济我们,还?在他们田庄旁为我们辟了一处独立的院子,并对外宣称我们是远房亲戚。这一照顾就是好几年,邺州算是我的第二故乡。”

邺州,吴敬的家乡。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接济你们的这对夫妇是好人。”余启江说道。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有一颗善良的心。他们给了力?所能及的最大帮助,可有些事,他们也帮不了。”

“你在当地?生活的不开心吗?”

“我这样子,去?哪都会惹笑话。”程先直摇头,“我娘说我总不能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要出去?走走。可我的样貌,我的发音……他们的笑声很尖利,像魔鬼,常常出现在我的噩梦里。”

李非本来觉得程先是个有心机的人,心机到提前篡改自己的户籍,可其实并不是,他确实出生在房州,只是将去?邺城逃难的这段经历隐瞒,外人不得而知。这样的人,受尽白眼?,可偏偏老天爷又?给了他一个聪明的脑袋,天资过?人,李非又?想,他没有报复这个世道,是否已经算是“好人”?

余启江见李非和黎原过?来,便起身,将此处交给他们,他去?审问杀害吴敬的长臂男。

“行,你去?吧。”李非拍拍他的肩膀,余启江便出了审讯室。

“我叫李非,乃殷帅特使。现在余大人有事,由我和黎原替他问话。”李非坐下来,像闲话家常似地?作了个自我介绍。比起余启江一板一眼?步步紧逼的审问,李非让人心情放松。

程先抬眼?打量黎原,年轻,明亮,眉眼?里透着股少年不知愁滋味的清爽,还?有对阴谋不屑一顾的阳光气?息,这些都是他曾经拥有的。程先叹了口气?。

“所以你在邺州就……怎么说呢,开始对吴敬有好感。”李非委婉地?问道。

提起吴敬,程先之前一直刻意保持的平稳姿态立刻变了。他仰起头,眼?里闪烁着光,想说些什么,又?想隐瞒写什么,颤了颤嘴唇,还?是没开口,颓然地?点了点头,表示承认。

像他这种?情况的人,李非见过?,讲话一定?不能急,一着急舌头就会打结,反而什么都讲不出来。

“我来替你说吧。”李非善解人意地?道,“在你母亲前装出坚强的样子,但实际上,家族的败落,中断的学业,异乡的生活,尤其是已经失去?支撑你尊严的许家大少爷高贵身份,还?有田间的隐姓埋名,都让你的聪明才智毫无用?武之地?——你实在已经不起外人的嘲笑了。就在你最痛苦最失落的时候,遇见了吴敬,一个邺州的穷苦孩子。他也饱读诗书,有着远大志向,和你玩耍,和你秉烛夜读。他没有问你的来路,你也不计较他的低微身份。他从不嘲笑你,把?你当做正?常人。你们互相欣赏。你的学识吸引了他,而他的乐观拯救了你的阴郁……”

程先愣愣看着他。

李非苦笑:“我少年失怙。无父何怙,无母何恃,这种?飘零无依的感觉是最能体会的。”

程先那?时可能已经对吴敬有了朦胧的感觉,只是他自己也不懂,更不敢说明一切。

程先断断续续地?说:“那?是我一生中……最黑暗的日子,而吴敬,成了我生命唯一的光……后来……形势好点了……舅舅要把?母亲和我接回京城……”

看得出,程远很爱护家人,否则当年也不会冒着风险保下妹妹和外甥,在一有能力?的时候,又?迫不及待接来京城,不忍她们在外飘零。

“你舍不得离开,但必须走,因为你母亲年纪大了,需要亲人照料,你的舅舅是唯一的靠山。如果这次拒绝,可能你娘这辈子都要在邺城待下去?。还?有你自己的心,你还?年轻,邺州只是小地?方,只有到京城,才能施展你的抱负。”李非接道。

程先点点头,叹了口气?。那?个曾是他生命里唯一一缕阳光的人,可能再也见不到了。

“所以有句话叫人生何处不相逢呢,你做梦也想不到,吴敬有一天也来到京城,还?和你同一批招进入兵部。你给他的情书里写,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君同舟。你太兴奋、太激动?了,那?正?是你最意气?风发的时刻,理想与权力?,抱负与未来,尽握在手中!所以你失态了,你再也控制不住你心中的爱,世间事在你眼?里,忽然变得一切皆有可能。你抒发,于是又?给他写玉尘手不别,羊车市若空。谁愁两雄并,金貂应让侬。”

程先稍稍抬头,一副惊讶却又?很快明白过?来的模样,良久,他瞧着李非问:“我给他写的那?些……还?在吗?”

李非想也不想就骗他:“当然在。吴敬很在意你的情书,收在一个小盒子里。他的遗物将会和他一起入土为安。”

入土为安四个字狠狠地?扎了程先。

“程侍郎,我们同僚一场,”沉默了好一会儿,黎原在等程先的精神慢慢恢复后,终于说,“实不相瞒,杀吴敬的杀手昨晚已经抓到了。如果你有什么话,最好现在就说。”

“你、你们是怎么抓到他的?他是很厉害的杀手啊。”程先听了黎原的话,开始惴惴不安。

“山人自有妙计。何况他也不是最厉害的。”李非说。

人有趋利避害的本性,出来自首的凶手没几个没小算盘的,可程先就算有,这时也不得不重?新考虑。

“那?杀手不是我请的,而是郭斌。”程先像和长臂男赛时间似的,和盘托出,“郭斌你认识吗?”

李非大大方方地?摇头。

黎原的脸色却变了。

“郭家是泸州世家,但子孙都没什么本事,郭老太爷过?世后,家业凋零,郭斌作为嫡孙,整日游手好闲,拿家当变卖为生,成了当地?痞霸。好在郭家有个女儿叫郭雯,嫁给了刘孚当三夫人,刘孚最宠爱的就是这三夫人。”

听到刘孚的名字,李非顿时心里一紧,想起慈云山下那?番翁婿对话提到与殷莫愁达成的“协议”。

莫非郭斌也是协议中的一环?

“郭氏若不是攀上当朝宰相,以郭斌那?种?能力?怎可能当得上泸州镇守。”

程先语气?有些傲慢,就像回到他当年还?是豪门公子。

“殷帅成立兵改署,头一件事就是清点核查全国各地?兵马情况。我算术好,这件事自然便落到我头上。”

“然后呢,郭斌有什么问题?”

“他……吃空饷,已经很多?年了。”

“据我所知,即使在兵改署成立之前,对于各地?军队情况,兵部每年都会分别派员去?点校,按册核对。”黎原对程先的说法颇为惊讶。

程先冷笑:“驸马爷,您太想当然了。”

黎原:??

李非想起,楚伯曾特教过?如何识别假账的套路,因摇头无奈:“下面的人想骗你,有的是办法。”

“贪腐是历朝历代都有的事,地?方官可以吃地?皮和赋税,但军队只有军饷这一项收入。吃空饷也不是新鲜事,但都有个度,郭斌做得太过?。他应付兵部派去?的点校员,已经形成一套固定?的套路。

比如临时雇当地?的老百姓,套上军服,拿着家伙站班。如果点校员还?要勘验士兵的操练,这也好办,雇佣若干武艺高强、弓马娴熟的人,到时候让他们出来表演一下就行了。

兵部这些书呆子,去?了地?方,看什么马术、射箭、刀枪对练,就觉得都好看得很,回来还?傻乎乎报告说郭斌练军有方!其实他那?队伍,除了几个校尉,下面的人连骑马都不会!”

黎原震惊:“那?、那?当地?太守也不管吗?”

“他们本就是一丘之貉!”程先愤慨。

“你又?怎么知道?”黎原问。

“因为我精通算账。”程先冷笑,“无论是心算还?是口算,我敢说,京城里没人比得过?我。郭斌每年的帐到兵部都能平安度过?,可到我这里,算他倒霉。我不仅发现郭斌虚报兵额,我还?推算出他虚报之数。”

“怎么算的?”

吴敬案落下,程先是不可能再在兵部呆下去?,这么聪明的一个人,黎原现在有点求知若渴。

“举个例子,按照正?常编制,镇军应该是以马军两百、步军五百为一指挥,相应的,军饷物资也是以此为基数。有一年,兵部兵器厂生产一批马鞍,派发给各地?镇军。但没多?久,泸州就有人在私下售卖这批马鞍。

这些事,当地?太守不可能不知道,所以太守也一定?收了好处。兵器厂生产的马鞍是上等货,十分畅销,我的人装作大买家,探知到其库存量。经我一算下来,郭斌手下的马军其实不过?一百,虚报兵额竟超半数!”

李非说:“可你得知这一切后,没有告发郭斌,反而借机敲诈他?”

“你、你怎知道?”程先一脸疑惑,这原本是他要供出的话。

“吴敬充当了你的白手套。你刚才说,郭斌私下把?朝廷发的马鞍拿去?卖,吴敬主管兵甲司,这些事都是吴敬告诉你的吧。当然也是他派人去?调查,怎么装作精通马鞍生意买卖,到了当地?要怎么经人介绍接近郭斌,怎么套出马鞍数量,秦广说你像寒梅般的君子,这些人情世故你懂吗?吴敬懂,他八面玲珑、交游广阔。我说的对吗?”

程先吞了一下口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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