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便是帝后大婚的?吉日。
苏府里,苏瑶所居的?掬月阁外?，婢女们鲜衣彩饰，迈着轻盈细碎的?步子,端着水晶钵,琉璃碗,玛瑙杯，白玉盏等物事来来回回。
苏瑶刚刚用过?晚膳，左右无?事,正打算早些歇息,就见二叔母乔夫人?被几名婢女簇拥着来到。
“叔母,您这?会怎么来了,阿璃呢？”
苏瑶满以?为乔夫人?是怕她临事紧张，特意?来宽慰她几句。她没有看见堂妹的?身影，起身问安时，就忍不住往乔夫人?的?身后张望两下。
乔夫人?见侄女原本坐在妆台前，如云发髻都拆了一半，大半青丝披散身后，显得荏弱乖巧,难免莞尔,嗓音温柔地问她。
“阿瑶这?会就要睡了吗？”
乔夫人?解释道,“阿璃毛手毛脚的?，我怕她要缠着你一直玩闹，就没带她过?来。”
苏瑶眉眼弯弯地走近扶住叔母一同落座，唇畔挂起笑意?。
“我是怕明早还要早早起来，累上一整日，就想早些歇着。但是叔母这?会一来，我马上就不困了。”
乔夫人?拍拍她的?手,从婢女手中接过?一个?匣子，轻轻笑了笑。
“太后为了观礼，提前去了宫里，这?会儿?也只能是我来了。”
“你阿娘去得早，有些事，婚前还是要长辈说道说道的?。”
她将婢女都挥退下去，很?是郑重其事。
什么事，难道说……
苏瑶心里一个?咯噔。
就看见乔夫人?将匣子上的?扣锁打开，取出一只精巧的?卷轴来。
不会是她想的?那样吧？
少女头皮发麻，别开眼，看向温柔带笑的?叔母，动了动唇。
“叔母，这?是……？”
家中小辈不多，乔夫人?也是头一遭做这?种事，她本就是腼腆温顺的?性子，难免也有些脸热，手忙脚乱地将卷轴搁在小几上，就要去解绳子。
却不料黄花梨木的?小木轴打磨圆润，一下子就滚落展开。
水磨石上铺着的?宣州红毯上……滚出一幅接连不断的?妖精打架画儿?。
苏瑶：“……”
乔夫人?：“……”
两人?不约而同地别开脸，避让对方的?目光。
乔夫人?两颊生霞，却还是将那卷轴拾起，仔细地跟侄女说起夫妻间的?周公之礼。
苏瑶本就多多少少知道些，但听?了乔夫人?不急不缓地娓娓道来，这?才知晓原来这?其中竟还有这?么多花样。
但知道些，是一回事，看见露骨的?图，还要被长辈细细教导，又?是另外?一回事。
小娘子乌浓的?长睫微微垂落，颤个?不停，手中的?帕子都被细弱的?十指绞缠得满是褶痕。
春宫画上的?人?物有些失真，头脸都画了个?大概，倒是动作描绘得很?是详尽。
苏瑶硬着头皮将视线挪到画上，耳畔是乔夫人?的?慢声细语，渐渐的?，忍不住就开始往歪处想。
也不知道慕衍那有没有人?跟他说起这?些私密事。说起来，话?本里应该是没有人?教导过?他，那他怎么能无?师自通，难道……
不对，小娘子自己先否认了去。
无?论话?本现实，慕衍甚是洁身自好，也许是郎君们天生便知晓该如何行事？
正想着呢，就听?见乔夫人?柔声道，“夫妻间，此事非得顺遂和美，感情才会越发和睦。但你也不需一味地忍让他，还要顾着自己，莫要伤到自己才好……”
小娘子心念一动，忽然就有了个?大胆的?猜测——难道说话?本里，其实是因为暴君也不怎么会，两人?才会屡次于此道上生出不愉，越行越远。
苏瑶恍然大悟，继而有些犯愁。
便是如今的?大昭宫里，大约也没什么人?敢去教导慕衍这?些闺房之事。
总不能等到了明晚，还要她也将叔母的?话?仔细地跟他说一遍？
苏瑶悄悄瞥乔夫人?一眼，见她苦口婆心，说得仔细，就忍不住在心里直点头。
一定是这?样。
若不然，叔母为什么还要专门来跟自己说起此事。
要知道，即便是自己不甚明了此事，也知道因为体力差距，行起事来，床笫之间多是男子占了上风。也就是说，只需慕衍一人?知情，便也该尽足够了，何必还要跟自己说的?这?么详细。自己分明就是连着慕衍的?份儿?一道在听?。
小娘子俏脸微红，越来越热。
这?委实也太过?羞人?了些。
脑中浮想联翩，苏瑶收拢思绪，再?看着画上有些扭曲的?纠缠身形，忍不住地腹诽。
到底还是香艳话?本更有意?思些，遣词用句虽是秾艳，却也不失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朦胧韵味。
反倒是这?画太过?没遮没拦，便如同那满裹酥油饴糖的?肉块，滋味浓重，却一丝留白也无?，更别提什么委婉含蓄之美。
这?时，乔夫人?顿了顿，不甚好意?思道，“阿瑶可都记住了？”
苏瑶收回思绪，就对上长辈慈爱的?目光。她想到明夜的?场景，强忍住一股捂脸冲动，有些崩溃地低下头，声音细不可闻。
“我会转述给六郎的?。”
她声音太低，乔夫人?也没听?清，以?为侄女已经听?明白了，不由得松口气。
苏瑶还在想着明晚的?任务，脑中嗡嗡作响。
好不容易挨到乔夫人?将画收起离开，她捧着装画的?匣子，跟接了烫手的?芋头似的?，一个?劲地发愁该往哪里放。
月枝端着兑好花露的?温水进来，见着小娘子小脸晕红，双眸如水，没头没尾地捧着只匣子到处探看，就搁下水盆过?来。
“县主在寻什么呢？”
苏瑶吓了一跳，装腔作势地抚了抚心口，“你怎么突然就进来了。”
月枝忍笑，“是县主太专心要藏东西，才会连婢子进来的?声响都没听?见。”
苏瑶抿了抿唇，乌漆漆的?青丝半散凌乱，垂落肩头，发梢微微翘起，像只受了惊的?兔子。
她有些踌躇地将匣子递给月枝，“你寻个?地方藏好，明日晚间再?送到寝殿来。”
苏瑶盯着贴身婢女，认认真真交代，“一定不可让旁人?看见！”
月枝脸一红，多多少少猜出些，接了匣子就出去了。
苏瑶见她匆匆忙忙，跟逃也似的?，就知道月枝一定是知晓了。
她揉了揉发热发烫的?脸颊，想到明晚自己还要将叔母的?话?跟慕衍说道说道，就觉得任重道远。
哪怕躺在床上，上下眼皮打架，都还在迷迷瞪瞪地想这?桩事。
结果?才阖眼没多久，就被婢女们轻轻推醒。
苏瑶睡眼朦胧地被婢女们扶起，忍不住掩口打哈欠。
“这?才几时呀……”
“县主，”流霜捂住嘴，笑吟吟的?，“不对，马上就要改口唤娘娘了，这?都已经到寅时末了，您快些起来梳妆吧。”
“才寅时末而已。”
苏瑶喃喃，眼神茫茫然，满是睡意?。
月枝一面?递帕子，一面?振振有词，“您今日需得进宫，受册，拜谒宗庙，命妇拜见……”
苏瑶早就知晓有这?些，但还是听?得脑袋都大了一圈。
但再?一想到，才一大早，慕衍就已经乘着四望车去拜过?山陵告过?宗庙，又?要在麟德殿召见过?群臣后，换了青质玉饰的?玉路车来迎自己，就觉得她还能再?坚持一下。
好像还是他比较辛苦些。
少女幸灾乐祸了一瞬，草草用过?些饮食，便让人?寻了干净的?帕子，将桌上的?玉露团收拢了几个?，打算一会藏在袖子里。
她才不信慕衍已经用过?饮食，说不定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只是不好意?思说而已。
他那人?，最是能忍。
因着幼时难过?，对上她时虽是百般呵护，但换到了自己身上，就随随便便得很?。
苏瑶忍不住在心里撇了撇嘴。
月枝和流霜见自家娘子翘了翘唇角，一下子开心起来，整张小脸莹润有光，格外?生动，不由得也相视一望露出个?笑，动作更利索了几分。
宫里安排的?女官们一排排地捧来素纱中单，黼领，褾纐，蔽膝等物。
苏瑶走近去，摸了摸深青织成的?皇后袆衣。
这?是一件织成裙裳，通体由彩丝织就，衣面?有纹饰，平整光滑，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绣花痕迹。
如此贵重，却是她从小见惯了的?。
小娘子思及过?往，不由得有些出神，“从前姑母朝会时就总会穿这?样的?衣裳。”
她摸了摸发间不知何时已经被婢女们插戴好的?十二花树，其上用白珠穿成了桂枝的?式样，更是她熟悉过?的?。
月枝也笑，“苏氏如今一门两后，外?边不知多少小娘子暗地里羡慕我们家的?女郎。”
苏瑶却有些笑不出来。
她忍不住想到姑母与承熙帝之间最后落得个?相看两厌的?下场，难免有些戚戚。
但这?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
毕竟她与慕衍当然是不同的?，慕衍娶她，可不是为了苏家的?权势。
苏瑶抿紧了唇，眼神飘忽。
外?间雅正的?吉乐响起，小娘子的?思绪被打断，视线重又?落回镜中，见镜中人?被装扮得肤白如雪，眉心的?花钿登时就狠狠地一跳。
她拦住了女官们试图再?给她涂抹脂粉的?手，对着镜子东看西看，都觉得有些过?了。
“只这?些便够了。再?涂下去，只怕六郎都不认得我了。”
女官们连忙含笑收手，还不忘围着她说些好听?话?。
“娘娘这?般打扮，有气势极了。”
“这?般深重的?青色，穿在娘娘身上，倒显得娘娘的?气色越发的?好了。”
“要我说，娘娘天人?之姿，穿什么衣衫都不掩容色。”
苏瑶只当这?些都是耳旁风，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着膝上垂落的?玉组，竖起耳朵留意?外?间的?动静，时不时瞥一眼屋角浮起的?更漏。
吉时很?快就要到了。
她听?着外?间礼官恭敬有加的?声音越来越近，心里七上八下的?。
下一瞬，丝竹乐声更高了几分，紧闭的?房门蓦然被推开。
众人?如潮水般自觉让开一条道来。
苏瑶心跳加速，缓缓转过?脸，一瞬不眨地望过?去，就见慕衍衮冕纁裳而来。
殷红的?硃丝编织为缨，垂落在他冷白如玉的?面?容两侧，衬得他越发眸光清长，眉宇如画，称得上望之俨然，蕴藉高华，端得是一朝天子的?好气度。
容色出众的?郎君微微一笑，屋内室外?猛地静了一瞬。
苏瑶下意?识地捏了捏指尖，不知怎的?，心脏都快跳出嗓子眼。
“阿瑶。”
来人?薄唇轻启，语气满含着旁人?都能听?出的?浅浅笑意?，伸过?来的?手如玉雕成般好看。
曳斜的?光透过?门窗，从俊美颀长的?郎君背后为他镀上一层柔和的?光影。
屋内屋外?，家人?、婢女、宫人?、礼官都在笑眼盈盈地望着他们，满含善意?的?祝福与希冀交织成目光，洒落钟集在他们两人?身上。
苏瑶怔怔地将自己的?手搭上。
人?群里蓦得爆发一阵欢声笑语。
小娘子浑身紧绷，失了魂魄一般，只知道自己梦游似地被慕衍带着走。
宽大的?衣袖下，郎君握住她的?手，一路相携走过?铺陈的?厚软绒毯，从无?数人?的?目光中穿过?，一直到皇后受册时才能乘坐的?重翟车旁才停下。
道旁满是围观行礼之人?。
八鸾镂锡的?青油纁车架，静静候在苏府的?朱漆门楼前。
戴着高山冠的?内宦伺候他们上了车，又?慰贴地将车帘放下，才隔绝去那些热切的?视线。
苏瑶这?才有些落地的?感觉。
她看看一旁端坐的?慕衍，对方就握了握她的?手，温声问，“可是有些紧张？”
苏瑶摇摇头，很?实诚道，“就是被这?许多人?围观着，觉得有些别扭罢了。”
她琢磨了一会儿?，想当然道，“倒有些像是我们在演杂戏。”
这?么一想，苏瑶倏尔轻松下来，忍不住摸了摸衣袖。然后小心翼翼地将袖中的?一小团取出来，往慕衍身边凑了凑，殷勤献宝。
“六郎，你饿不饿？你瞧，我带了点心来。”
慕衍才升起几丝怜惜，顷刻间被少女托着的?几块点心压下。
玉露团用花汁染了尖，几乎与托着它的?柔荑指尖同色，俱是雪里透红，娇娇嫩嫩。
他错开目光，见娇憨天真的?少女眉眼潋滟，唇瓣柔润，正眼巴巴地望着他，清凌凌的?杏眸里满是邀功的?意?味，又?藏着几丝善意?的?担忧责怪。
明明才用过?膳食，郎君莫名心弦一颤，捏了捏太阳穴，将点心接了过?来。
“如此，倒有劳阿瑶费心了。”
郎君慢条斯理?地进食，鸦羽般的?眼帘低覆着，在眼睑上落下好看的?青影，看上去倒有几分罕见的?乖巧。
苏瑶一下子就想到自己晚间要做之事。
费心两字，冷不防就被心里存事的?小娘子听?出了歧义。
不知名的?思绪化成了细密牛毛针，扎得她心尖滋味莫名。
“小事而已。”
她干巴巴地答了句，有些神游天外?。
慕衍看出她的?晃神，只当她是紧张。
心念一转，就温声问她，“阿瑶，你分得清待会向你行礼叩拜的?那些命妇们的?等级吗？”
苏瑶猛地回神，侧过?脸看他，满眼疑惑，“嗯？她们的?礼服颜色不是跟她们的?夫家一样么。”
慕衍挑挑眉，“当真？”
苏瑶眉心飞快地跳了下，不知道他在问什么。
但还是如实答道，“这?有什么真不真的?，律令就是这?般写的?呀。三品服紫，四品服朱，六品服绿……”
慕衍稍稍伸手，让两人?同色的?衣袖交织到一处。
“你我如今穿的?便是同样的?深青色。”
苏瑶更迷茫了。
慕衍气定神闲地望进她的?眼眸。
他弯了弯唇，这?才提点道，“自上车以?来，我还未听?见阿瑶唤我一声旁的?称呼，难免觉得遗憾，就忍不住想提醒阿瑶几句。”
苏瑶一时没反应过?来。
少女的?睫毛本就纤长，这?般怔怔看人?的?时候，便会显出几分无?辜。
她怔怔地任由慕衍轻轻捧住她的?脸，慢慢靠近。
四目相对，呼吸交织间。
苏瑶忽然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是想说，自己也该改口，唤他一声夫君！
她有些张皇地挪开对视的?目光，小脸险些揪成一团。
……她对嫁给慕衍没什么意?见。
但是，冷不丁地就要她改口，一时之间，还是很?有些难为情。
少女唇瓣动了动，控制不住地四下乱瞟，看上去可怜极了，像是只被逼到墙脚的?兔子。
慕衍却不肯放过?她。
他眼眸乌黑，微微俯身过?来。
一呼一吸间，温热的?气息轻轻洒落在小娘子渐渐泛红的?两腮上。
偏偏他冠冕上的?玉珠却是冰冰凉凉的?，滑过?她的?脸颊，被分开垂落在少女鬓边，与乌鸦鸦发间插戴的?搏鬓流苏轻轻碰撞，发出悦耳的?声音。
苏瑶觉得难过?极了。
胸腔里的?小心脏噗通噗通跳得欢实，偏偏她憋了又?憋，也只憋出个?气若游丝的?“夫”字。
“夫什么？我不曾听?清。”
慕衍嗓音含笑，稍稍挪动指尖，不轻不重地抚上她的?唇瓣，细细描绘着如花般的?轮廓。
如工笔勾勒出的?精致眉眼间拢着光，眸子里倒映着两汪小小的?少女影子。
苏瑶甚至都能看见自己在他手中涨红了脸，眼睫颤个?不停。
她深吸一口气，忍了又?忍，小声又?小声地轻轻唤着，“夫……夫……”
“……夫君……”
甫一出口，她就不好意?思地闭紧了眼，自欺欺人?地假装自己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
慕衍却是听?清了。
他指尖轻轻.颤了下，心跳随之一窒，眼角眉梢都是雀跃鲜亮的?欣喜。
郎君忍不住地笑，抵着闭眼装傻的?小娘子的?额心，轻轻地用鼻尖蹭了蹭她的?，亲昵怜爱的?意?味十足。
嗓音压得低低的?，清越低沉。
他在说，“瑶瑶，我很?欢喜。”
这?有什么可欢喜的?……苏瑶悄悄弯起唇角。
然后慢慢地伸手环住郎君劲瘦的?腰身，心里莫名的?满足甜蜜。
年轻的?帝后二人?依偎相拥了会儿?，到了丹凤门才各自分开整理?着装。
麟德殿前，已然是罗列文武，金甲葆戈，细细察之，则是缨佩序立，杂以?绮绣。
这?般宏大的?场景，本该震得人?腿软，却都抵不过?有人?悄悄接着袖袍的?遮掩，用指尖勾了勾苏瑶的?手心。
如她从前千百遍做过?的?那样。
敏感的?手掌心里，带着酥.麻的?轻痒转瞬即逝。
苏瑶屏住呼吸，下意?识挺直腰身，心里的?紧张却渐渐没了踪迹。
有慕衍在呢，她在心里告诉着自己，只消从余光里悄悄去看几眼那道清长挺拔的?身影，便无?论如何都再?也生不出半分的?惧意?。
譬如那攀援的?凌霄花，只要背靠松柏，即便是有扯紧的?北风气势汹汹袭来，也不觉如何撼动。
等册封礼毕，天色擦黑，苏瑶没有被送进凤仪宫，反而出乎意?外?地被迎进了含元殿右侧的?栖凤阙。
含元殿坐落在龙首岗上，是大昭宫里最为壮丽的?殿宇，常是帝王朝会之所，高五十余尺，左右立着栖凤翔鸾两座阙楼，以?曲尺飞廊遥相互连接。
“左翔鸾而右栖凤，翘两阙而为翼。环阿阁以?周墀，象龙行之曲直。”——《含元殿赋》
说的?便是此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