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岁的燕归已经比康宁要高出大半个头了。
他幼年被燕来带到京城中时,还是个冷冰冰的漂亮孩子,活像一副雪白而没有生气的玉雕画。这些年他先是跟着燕来东奔西跑,后来又自己追随着一些稀奇古怪的异闻四处飘荡,孤单又危险的生活使他过早地褪去了童年时代那种尖锐的幼稚,整个人出落得几分锋利几分落拓,更像一个脾气古怪的江湖侠客了。
可他的年纪又确确实实只有十五岁,少年时代特有的那种风光意气同他难以复制的怪异脾性混杂起来,在他身上糅合出一种奇绝的特质——比起一个人,他有时候甚至更近似某种饱含恶意却不会主动害人的精怪。
这么些年下来,燕归身边虽偶有同路的伙伴,却始终没有一个亲近的人,也未曾再交过任何一个朋友。就连燕来也渐渐不清楚他的行踪了,反倒不时要问到康宁这里。
说也奇怪,不过是幼时朝夕相处了三两个月,燕归这些年浪迹江湖又遇到了那么多精彩的人和事?,他却始终只肯与宫城中的这位小皇子保持着联系。
有时候燕归也觉得与他通信的其实只是他想象出来的一只锚而已——他幻想了一个永远洁净无瑕的、被关在深深宫殿中的小孩子,幻想了一个真心纯粹永不变质的好朋友。但想想也知道,那又怎么可能呢?庙堂之上,形势波云诡谲,皇帝又刚愎自用地把他对人间最后的幻想拿来养孩子,燕归离开宫门时回望的那一刻,几乎能一眼望到一切早已在暗中埋下?的伏笔。
七年前燕归跟小皇子许诺他会回来。可他其实一直明白,这世上并没有什么地方是他能“回来”的。这次他来京城,一是他必须要到这里追踪一条悬案的线索,二?来,他也想给这些年自己莫名留在京城的执念做一个交待——他在这里留下?了一个他想象出的、不会长大的孩子。
他一直以为当他再看到康宁的时刻,他就会因为这位小皇子面目全非地长大了、改变了,从此不再把他当成?自己生命中独一无二?触碰不得的亲密联系。
但康宁变是变了,却比七年前更让燕归沉迷。
在某个晚风徐徐的静夜,这对童年旧友无声地从宴上离去,延着一路静寂无人的亭廊和流水浮灯,走到杨柳依依的水边。
一开始他们只是在寒暄,说一说朝堂江湖的风闻趣事?,谈一谈天下攘攘的世事?变迁,直至夜色更深,虫声渐稀,他们避无可避地聊到了这几年发生在两人身上那接踵而至惊天动地的变故。
而后第一次,燕归和小皇子说起了自己的身世。
他从自己无忧无虑备受宠爱的童年开始讲起,他说他幼年时总能看到苏州府多雨的春天、他的父亲在廊檐下?晾晒怎么也干不透的衣衫。那一条巷的邻里街坊中,陈郎君对自家娘子体贴入微、顺从小意是出了名?的,此外再没见过哪家的相公在家里会照料幼子、煮饭烧羹。
实际上从踏月到知府公子,哪个又会缺少置办仆婢的钱财呢?便是踏月去后给儿子留下?的忠仆和家资,就远胜过知府家里几代的累蓄,足够燕归继续挥霍无度地过上十辈子了。
只是踏月当时已是沉醉在这种平凡温柔的幻想中了。她甚至是爱这种“自己过尽千帆,最终爱上一个平凡男子,为他甘愿停留、甘愿归隐”的幻想胜过爱知府公子本身。
以踏月的狂傲,她从不认为自己同陈栀在一起是什么风月女子攀上贵门公子,甚至在她的潜意识里,她一直觉得自己才是屈就的那一个,是她在为了爱情退让、她在为了家庭委屈。她总以为陈栀也是这么想的,因为陈栀在她面前的姿态是那样因爱而卑微——
所以她才会在知府的府邸中那般愤怒。
及至后来燕归才想明白,踏月当时的自刎并不是因为目睹了陈栀的懦弱和受到陈知府夫妇的摧压逼迫,知府这样的官衔甚至不能被她看进眼里。她是被“她看不上眼的人反而视她作尘埃”这样的事?实给?激怒了,比起爱情的破灭和亲生的孩子被人嫌弃,她更多只是为自己的自尊受到折辱、一厢情愿的错觉被人戳破而无法忍受。
朋友,爱人,孩子——踏月眼里终于还是只有她自己无法继续的幻想。
在想明白这些以后,燕归早已不再视生父一家为仇敌了。只要陈府不惹到他头上,他是不愿再同他们有任何交集的。
直至苏州府陈家因为子虚乌有的江湖传闻,被武林中人灭了满门。而皇帝和燕来都到燕归这里旁敲侧击,问陈家灭门一案否跟他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