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带着年味悄悄挥手,人们一边感叹着这年味一年不如一年,伤逝着年华逐渐老去,惟愿时光慢点;一边又期待着……期待着倦鸟归巢、久别重逢。
肖泉见医院的房子快被拆了,总还是放不下,整个正月都带着小乐住在那。和徐家妈妈也算是相互照应。有时小乐睡着了,他便把他抱到徐家妈妈那,自己再出去走走。
这两年,仿旧城而建的古镇像是雨后春笋,一座座拔地而起,节假日如遇好天气,摩肩接踵便是古镇的常态。只是,各地古镇却都是一个味,不过是依样画葫;但也因为这能赚钱的旅游业,无论是青瓦白墙令人痴绝的徽派建筑,还是方正对称雕梁画柱的京派建筑,亦或曲径通幽的苏式园林,在日新月异的城市发展中,得占一席之地,已是万幸。至于韵味,地球都已变成地球村,趋同恐怕是不能避免。
他带着他的猫,走过朱红大门和青黑石板,路口不见一朵盛开的花。河边弯曲的廊檐,缀着的灯笼,漆黑的夜里,摇曳的红色映照着天上的星辰。有人在河边打着手鼓唱着歌,歌唱得很稚嫩,大概还是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但,那又怎么样呢?二十出头的年纪,不都这样吗。也许,他还可以来河边拉琴,琴盒打开,有人投入几块钱……想想,竟不自觉地笑了。
他便索性坐在河边的大石护栏上,听听那些穿过人来人往的繁华依旧不改的年少歌声。月亮将圆未圆,在河面上隔着一袭墨色高高地挂着。他和他的猫一直安安静静地坐在那,直到风起,带着河水的丝丝冰凉拂面而来,才起身往回走。
第二天一早,有个陌生号码打进来,电话那头的人说:“肖泉,是我。约你明晚斗琴。地方你定。”
肖泉嘴角浮现一抹若有若无的笑:“好,河街,老规矩。”
河边的风较湿冷,小乐被包得像个胖嘟嘟的面包,和小花猫坐在长廊里,看着肖泉的琴盒和外套。
来来往往的人潮中,有人看到走廊的两头各立一人,穿黑色毛衣的人身边有个孩子还有一只猫;而身着白色衬衣外加灰色背心的男子只身一人。他们笑而不语,像是两个惺惺相惜的剑客,每一招每一式,直指对方要害,却也知对方有招可解,这一来一往之间,竟是无比地酣畅。
人们先是听到二胡拉出的《铁血丹心》,低沉暗哑激荡人心;又听到空旷悠远的类似箫笛的合奏,就到处寻找声音的来源,周围没人拉二胡,也没人吹笛和箫,只见长廊上有二人持琴分立两头,神情忘我。拉到高潮处,又变回二胡声,有人开始合着旋律唱,这嗓一旦开了,便有更多的人跟着哼了起来,大家似乎闯入了金庸先生的那个侠义江湖,人人变得热血。
有人慷慨解囊,往琴盒里放钱;还有人翻过栏杆,坐在孩子身边。
肖泉看向小乐,见他拍着手对自己眯着眼笑,心里觉得踏实,便继续。
接下来,他和王子轩要拉不同的曲子,谁都不能被对方带走。坐到走廊里的人越来越多了,还有几人站到了自己和小乐之间,肖泉拿着琴,绕到孩子身边,摸了摸他黑亮的头发,温柔的眼里藏了几点星光。
静悄悄地,静悄悄地,等待心上人的心跳悄悄地在弦上响起,他拉响了那年安安卖头发后花八十元请自己拉的那首巴赫……
王子轩拉的是《渔舟唱晚》,他清楚地记得当时他们一起学这首曲子时,自家老爹可说过肖泉比他拉得好。这么多年过去,他还是不服气。
人们反应不似刚才听《铁血丹心》时那么热烈,围观的人也少了。
肖泉隐约听到喵呜喵呜的叫声,起初他并没在意,他的曲子还没收尾,仍得专心。可忽地心里一紧,定睛一看,小乐不在身旁。小乐在哪?那只猫呢?刚刚明明听到猫叫。一定在附近,一定没走远。他来不及收琴,大喊:“小乐”。
王子轩本就近视,眯着眼也看不清这边的情况,便赶忙收了琴跑过来,看到肖泉惊恐地到处扫视,又不见孩子,便跟着慌了起来。他见还有人在旁边,就问:“见到刚刚在这的孩子没,白净的样子,很可爱,身边还有一只猫。”
“没,但刚听到猫叫了的。”那人用手指了一下背后的青石街道,声音好像是从那边传来,可他又不确定。
肖泉红着眼,颤抖着手拨打了110,朝青石板铺就的街上跑去。
“我去出口那守着。”王子轩努力让自己镇定,他一路上见到小孩就问,急得满头大汗。
肖泉不停地大喊小乐,没有得到回答。黑灰的木门融入墨染的夜里,商家的灯照不到的角落,堆着一些废旧的木板,那一刻,他觉得天几乎压了下来,压得他喘不过气,他奋力抵抗着,到处寻找小乐的身影。寻不着,喊不应,他不敢眨眼,他的眼里布满红血丝,他像是只愤怒又绝望的狮子,此时年迈,又寻不到自己的幼崽,不敢跑太远,又不敢呆在原地,他跌跌撞撞地走几步,又停下来,喉咙里发出一声声低吼,心像是刀绞般地疼。他无力地靠在一堵墙上,眼睛扫视着来来往往地每一个人。好像那些人里,有很多很多的人贩子。
突然,一声微弱的猫叫传来。
肖泉扭头往墙边看,右边的围墙向里凹进去了一段,那段折进去的墙边放着一架铜制凉床,凉床离那墙很近,凉床后边面向商铺间的街道摆有一扇稻谷的风车,风车后的墙向右延伸连接商铺的后背。风车在灯火阑珊处不动声色。
他又听到“喵”地一声,肖泉屏住呼吸,心里一阵狂跳,他提起脚,快速跑向风车。警笛由远而近,一声一声扣人心弦。
他看到谷风车下露出的小花猫,它似乎受伤了,趴在地上,呼吸微弱,他又看到一双穿着黑色皮鞋的脚,脚踝处的袜子像是被猫的爪子抓破。肖泉握紧拳头,浑身冒出热汗,小乐为什么不出声?是被捂住了嘴,还是,被迷晕了?他不敢再多想,不管对方是否有同伙在周围,先见到小乐再说。他飞快地闪到风车后面,来不及看清那人长相迅速抢回孩子往外跑。他捧着小乐温热的脸,带着失而复得的后怕和喜悦哽咽道:“小乐,小乐……”
小乐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他看见在他心中巨人般存在的爸爸眼里全是泪,爸爸抓着他的手,又搓搓他的腿,他渐渐有了力气,乖乖地喊:“爸爸。”声音很小,很虚弱,但对于肖泉来说,那是茫茫人海里唯一的声音……那声音是他的心跳,他的命。
他紧紧搂住小乐,用脸蹭着小乐柔顺的头发,喉咙里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声响。
王子轩领着公安干警过来,见已找到孩子,才略微安心。
“那人穿黑色鞋袜,袜子被猫抓破,他身上应该还有别的地方被猫咬过,抓过。”肖泉抱着孩子站起来,声音好似被粗糙的喉咙磨破了,满是疲惫,感觉随时都有可能断裂。
公安依着线索去搜人。
王子轩陪在肖泉身边,背着两把琴。他要把肖泉父子安全送到家才敢回去,他双手在胸前合十,长长地舒了口气。
小花猫少了一颗牙,奄奄一息地趴在地上,肖泉要王子轩帮他将小花猫抱起放进小乐的背包里。
“爸爸,”小乐趴在爸爸肩上,看着爸爸背着的小花猫慢慢闭上眼,眼角溢出一滴泪,小乐嘤嘤地哭了:“爸爸,小花猫受伤了……”他伸手去摸小花猫耷拉着的耳朵,小花猫并不睁眼。他小声的啜泣随之变成嚎啕大哭,肖泉用手抚着他的后脑勺,抬眼望向漆黑的天,风吹落眼角的泪,滑向脖颈,冰凉彻骨。
王子轩开着肖泉的车送他们去医院,心里仍是后怕。